“你說。”

“聽說囚在王宮里的人凍傷了，如今怎樣了？”

不提沈晏初的名諱，也不提“大表哥”三個字，這是盟約里青竹黑字早就寫好的，因而不提。

但不提，那人亦能心領神會。

那人面沉靜，看不出什麼緒來，只是說，“宮里有醫侍疾，你不必擔心。”

小七輕聲細語的，“公子要待他好些，人給他治傷，三餐也不要苛待。日后公子若與舅舅相見，也總能說得過去。”

提得合合理，沒有背盟，也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

表哥就是表哥，是以表妹的份，盡的都是表妹的心意。

那人心平氣和，沒有半分不悅的，痛痛快快應了下來，“小七，依你。”

三月的日過鮫紗帷幔映至那人臉上，愈發映得他面如冠玉。

哦，細細去，那人有著龍眉目，亦有著沈腰潘鬢。

難怪他總通的緋，緋當真襯得他風姿俊俏，一表非凡吶。

小七抬眸沖他盈盈一笑。

你瞧，能好言好語說的話，何必非得鬧個急赤白臉，不歡而散。

聽得趕車的人“吁”的一聲勒住了馬，“公子，到萬福宮了。”

哦，到萬福宮了。

那人仍舊握住了的手，“小七，走吧。”

小七隨他下了王青蓋車，進了宮門，隨他一步步登上九丈高臺，宮人婢子莫不垂手躬，恭恭敬敬地喚一聲，“大公子。”

留意到與公子腳畔那暗緋的袍角拂地，在石階上起一圈圈好看的漣漪來。

公子有一圈，亦有一圈。

丹墀之上聳立的重檐廡殿威嚴萬千，這威嚴萬千的地方竟不覺得有什麼陌生。

恍恍惚惚的，好似從前已經來過這里許多次。

早在廊下候著的宮人笑地迎上來，“大公子可算來了，娘娘一早就盼著呢！”

那人微微頷首，小七下意識地握了他的手，仰頭悄悄說道

，“我不知禮數，也不討人喜歡，會不會丟公子的臉？”

那人俯在耳邊低語，“你不知我有多喜歡你。”

從不曾聽過有誰在面前正大明地說上一句，“小七，我喜歡你呀。”

從來也不曾。

從來也沒有。

生來愚鈍，沒有母親教導，不告訴，便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喜歡的。

但被人喜歡到底是世間最妙的事罷？

定然是的。

小七心頭一燙，垂眸時見一雙影子偎得極近。

那人高高大大的，似個小鳥依人。

溫熱的鼻息使耳畔生紅發，沒有忍住噗嗤笑了一聲，忙歪了一下腦袋，把那人微微避開了。

雖不曾抬頭，但見那高大的影子依舊離極近，繼而被他牽住的手一，一前一后一雙人，一同進了大殿。

哦，大殿之富麗堂皇，如貝闕珠宮，寬寬長長的飛天祥云地毯直達座。

座上的婦人華貴雍容，端端正正地坐著，滿頭的釵步搖紋不晃，這燕宮尊極貴極的婦人，卻目慈藹，看起來并不威嚴，那如凝脂般的荑秀雅一抬，竟向他們招起手來，“遠矚，小七，快來。”

小七跟著那人在這細的長毯上前行，這長毯多麼悉呀，好似從前已無數次地在上頭輕踏。

恍然出神的工夫，見那人已停步俯道了一聲，“母親。”

小七自然而然地就要跪地磕頭，但那人依舊攥著的手不曾松開。

然他，見他眉眼含笑，“小七，見過母親。”

小七頓然一怔，那是公子的母親，亦是蘭臺夫人的母后。份卑賤，即便與公子同袍，亦該伏地尊一聲“娘娘”

。

雖不識禮數，貴賤有序卻是魏人刻在骨子里的。

兀自怔著，又聽座上的婦人藹然笑道，“小七，過來。”

糊里糊涂地跟著那人一同在主案前落了座，那婦人抬手捋順了的碎發，心慈面的，“遠矚肯帶你來，你不知孤有多歡喜。”

與公子一樣，婦人言談之間亦是泛著淺淺的哀愁，片刻又是長長的一嘆，“如今北羌既定，再不必顧慮許多。孤也都想開了，再好的都敵不過遠矚喜歡。”

小七不知該怎麼回話，那人，那人也只是溫和地。

雖并不說什麼，卻就在旁。知道他在，心里便也穩穩當當的。

那婦人還問，“告訴孤，你可喜歡遠矚？”

遠矚，遠矚是他的字。

但怎樣才算喜歡呢？

一早看見蘭臺的山桃時是歡喜的，那人握的手時是歡喜的，那人哄睡時是歡喜的，那人說喜歡的時候，心里更是歡喜的。

的歡喜都是遠矚給的，那麼心里便算是喜歡遠矚嗎？

小七心里還有一人，因而并不知道。

但也不知怎麼，兀自想起了馬車里的夢來。

去瞧那人，見那人的眸正在面上打量，他也定然好奇這個答案到底是什麼罷？

哦，不，不是打量，是繾綣。

那人的眸在面上溫繾綣著，他大抵并不需要什麼答案，那人驕傲自負，喜不喜歡的，他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小七面頰一燙，連忙躲開。

“孤明白了。”那婦人見狀便笑，旋即和容悅地拍了拍的手，“養好子，你是要做王后的。”

小七訝然回神，忙辯解道，“可公子答應我，會放我回家。”

婦人笑嘆，“傻孩子，哪兒才是家呢？”

“子呀，總是要嫁人的。嫁了

人，夫君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見小七惟恍惟惚，婦人又道，“不怪你，你自小沒了母親。若你母親還在，你也會告訴你一樣的話。”

小七心里輕嘆，也許是吧，但到底沒有母親教導，母親會對說怎樣的話，實在不知。

夫人慈和地說話，“你若不信孤，便想一想，你母親的母家在哪里？”

“在大梁。”

“那你父親呢？”

“在桃林。”

“那你母親最終住在哪里呢？”

“在桃林。”

婦人啞然失笑，“這便是了，因你母親嫁了人，自然隨你父親同住。小七，你也是一樣的。”

原本也不是多麼深奧復雜的話，但小七聽了卻豁然開朗起來。

原來也不是定要回魏國去的，是這樣罷。

那婦人抬手打開案上的檀木鏤花匣子，一支金燦燦的釵在手心展翅飛。

釵眼，小七見過。

婦人輕嘆，“孤從前賜你，你竟還給了遠矚，孤頗以為憾。”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一點兒印象都無，因而垂眸回道，“娘娘恕罪，小七已經不記得了。”

那婦人輕嗔，“什麼娘娘，要母親。”

可怎麼能周王后母親呢？無名無分，終究不合禮法。

霍霍然束發的帛帶一松，滿頭的烏發頓然散落下來，小七愣愣瞌瞌的，繼而長發一挑，此時此刻，燕王宮最尊貴的大周后竟親手為挽起了發來。

青一，那振翅飛的釵已將烏發髻。

宮娥早將一柄銅鏡端至面前，盈盈笑著請細看。

哦，從未簪金戴玉。

而今，竟簪了燕宮的釵。

一旁的公子舒展了眉眼，“小七，母親。”

啊，他還說，“你應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