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尖將將劃破袍，砰咚又是大刀落地的聲響，前的裴孝廉已如猛虎撲食般，瞬間扼住的手腕。

他那常年使刀的手，糙強勁似鋸牙鉤爪，扼得生疼，擊電奔星之間就奪走了的匕首。

“姑娘干什麼！”

裴孝廉瞪目哆口，腦子仍舊卡著殼，睖睖睜睜了好一會兒，卻好似旁的話一句也不會說了，就像方才只會一句句地重復“姑娘刺了公子”一般，此時也只會翻來覆去地說一句，“姑娘干什麼！姑娘干什麼啊”

他的問話好似西林苑的鴨，又好似這薊城的夏蟬，無端端呱噪啼鳴個不停。

這中間仿佛夾雜著一句微弱的低嘆，“小七”

仿佛有，又仿佛沒有，約約，似有似無。

小七腦中嗡嗡地響著，被這反反復復的“姑娘干什麼”充斥著，也被那大刀與匕首落地的響充斥著，將將止住的眼淚，嘩地一下又淌了下來。

也不知因何而哭，但眼淚如洪水翻涌，怎麼都止不住。

這一次的捕，當真沒有一人撈到了好。

昨日還盼著嫁人，原也念著回家，今朝怎麼就一心求死了。

小七茫然舉目，環視著這桃林的周遭。

那花木窗外天大亮，借著這天，看見窗前托盤里摘好的桃子，是一個個從枝頭摘下，雖仍舊紅著，但早已不新鮮了。

看見那一盤早就破皮了湯的餃子，面板仍是夜前的模樣，面灑得七八糟，不曾用完的餅皮堆著，大約早就粘到一起了。

看見陶罐里著的木槿，通直的桿上頂著碩大的花，紅紅的花里夾著鵝黃的蕊，那花是西林苑所開，原也是為公子所留。

茫茫然轉眸，循著那凌錯的兵往近看來，彎刀短刃橫在木地板之上，那木地板之上卻綻著大朵的花。

心中戚戚，知道那是他的。

是公子許瞻的。

心口猛地一疼，好似被蒼鷹破開了膛，就用那尖銳的爪尖攫住了的心口，一時心如刀割，悲不自勝。

想，小七啊，你干了什麼啊？

你在公子為你打造的桃林里親手捅了他一刀。

你用公子送你防的金柄匕首親手捅了他一刀。

不，不是一刀，是一下一下地往他腰腹中刺去，更是一刀一刀地往他的心口里扎來。

垂眸著金柄匕首出神，眼淚吧嗒吧嗒地似雨珠段落，不敢抬頭去看那人。

忽而一腳來，那彎刀短匕就被那莽夫一腳踢走了，咣當數聲，被踢得遠遠的，踢到手也夠不到的地方。

混混沌沌的，好似看見有珠垂下，小七驚惶抬頭，看見公子許瞻那刀削斧鑿的臉煞白無一人，因而角淌下的就愈發地驚心駭目。

從也不曾見過公子許瞻是這幅模樣，一個孱弱衰疲，氣無力的人。

而今這個孱弱衰疲，氣無力

的人就在的眼前，搖搖墜。

他一向脊背直，如雪里的青松，何時準許自己在人前這般輕晃？

他從來不許。

就似他從來都十分強，不許自己在人前有任何把柄肋。

而今這個一向傲然端正的人，卻撲通一下倒了下去。

他的雕龍玉帶被殷紅的染盡了每一條紋路，玉帶上下的袍亦全都變了。

風蕭蕭兮，寒蟬凄切。

他神凄愴，看起來孤寂蒼涼，脆弱得不模樣。

兀自想起一句話來，想起九重臺那病榻上的蒼蒼老者，他說，“嘉福，但愿你能永遠陪著他，不必他做個孤家寡人。”

一走，他就是個孤家寡人了。

不，他如今已經是個孤家寡人了。

小七失魂落魄地著地上那人，想起來就在昨日還盼他歸來，盼了足足六日，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呢？

不知道。

到了這個地步，到底又孰對孰錯，也不知道。

下意識地要去扶他，才察覺手腕仍被裴孝廉死死地攥著。

裴孝廉在怕殺公子，還是在怕刎自己？

不知道。

恍恍惚惚的，只聽見裴孝廉驚慌失措地朝外高聲喊著，“醫！醫何在！娘的！”

那麼一個枝大葉的人，那麼一個獷莽撞的人，約竟聽見了他的哭腔，“醫！快召醫！”

小七憮然垂眸，著地上的人，你瞧他魂銷目斷，豆大的冷汗在額際生出，一行清淚自眼角緩緩下，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甩開裴孝廉，用帕子捂住了那人的傷口，他到底出了多啊，那帕子甫一按上去，登時就洇了個。

那皙白的指節輕著握住了，皙白的指節上全都是。

他一張，口里也全都是。

想起莊王十六年轅門那一摔，摔下來的時候亦滿是。

那時的小七多疼啊，如今的公子呢？如今的公子一定也很疼罷？

著一雙手去輕他發涼的臉頰，記得那時候公子許瞻也在的旁。

眼淚吧嗒吧嗒垂著，卻一句話也沒有。

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面對這樣的公子許瞻，不愿留，此時卻也不忍走。

只知道那一刀被他帶著刺了進去，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

一個心有大志的人，真怕他就這麼死了。

利刃已悉數被裴孝廉收走了，看見幾個醫

背著藥箱行匆匆地奔來，又看見沈淑人驚慌失措地撲了進來，淚流滿面地撲在榻旁，大聲啼哭著，“公子！公子！小來了！公子啊，求你不要有事公子啊小好怕……”

小七神思恍惚，看著那個與幾乎一樣的人伏在榻旁，此刻竟羨慕起了沈淑人來。

沈淑人是明目張膽的。

明目張膽地哭，不懼世人驚奇的眼。也明目張膽地，不怕做什麼英娥皇。

但小七沒有這樣的膽子，的與恨都不敢張揚，哭的時候也不敢這般肆無忌憚。

從前有一回，也是在這里，就在早就坍塌毀滅的青瓦樓里，他說，“刀線穿過皮，就算你殺過我了。”

這近兩年的時間里，從不曾真正去殺他，而今也刺了，也殺了。

而今魏人姚小七刺殺了燕公子許瞻。

無人管，便仍舊癱坐在一旁，看著醫將那人扶至榻上，解了他帶的玉帶，敞開了他帶的袍，和他的傷口黏連到了一起，旦一撕開，他額際的冷汗又添了許多。

小七垂頭不敢再去看，不敢去看那破開的皮是怎樣地翻著，也不敢去看那冒的傷口到底要流多，不敢去看那一盆盆的水到底端出去多，更不敢去看醫手中的針線是怎樣一下又一下地穿了他的腰腹。

桃林的醫忙碌地奔走，燕國的平旦在赤月就已開始生出了涼，一陣冷風吹來，嘩啦一聲清脆的響，那斜著木槿的陶瓶倒在了案上。

想起來，木槿啊，小木也，易生之，是花中最賤。（“花中最賤”，此為明代文人文震亨在其《長志》中的原話。木槿這種花漫山遍野，隨可見，扦即活，不必時刻優待供養。南北朝的太學博士王僧孺，曾寫過一首《為何庫部舊姬擬蘼荒之句詩》，“開到荼蘼，苔荒蘚老”）

花中最賤，然古稱舜華。其名最遠，又名“朝菌”。

有同車，如舜華。是僅榮一瞬，故謂之舜華。（有同車，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孟姜，洵且都。出自詩經·國風·鄭風《有同車》，意為和我同車而行的子，有著木槿花盛開一般的容。起來就像飛翔的鳥兒一樣輕盈靈活，上佩戴著的寶玉。這位貴族，實在是麗又端莊）

何為朝菌吶，莊子在《逍遙游》中寫，“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名大芝，朝生，見日則死，生命極短。

你瞧，木槿啊，朝開暮落，一日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悵悵然出著神，戚戚然害著怕，就似個孤魂野鬼一般，忽聽有人問道，“小七，你怎麼敢啊！你糊涂啊！”

聲音不高，與亦是十分相似。

怔怔然抬起眸子，見沈淑人紅腫著眼眶跪坐在前，嗚咽著問，“小七，公子是你要嫁的人啊！你怎麼能

把他傷這樣啊！”

小七淚如雨下，在這個赤月的平旦周都打著寒戰。

沈淑人抱住了，一張臉埋在的頸窩哭著，“你就沒有想過，公子倘若有事，我們姐妹該怎麼辦啊！公子是我們的天，也是燕國的天，公子若有事，燕國就完了啊！”

小七沒有想那麼多，但亦是心如刀刺啊！

掉著眼淚，低低道，“姐姐，我不想殺他。”

沈淑人泫然，好一會兒才嘆了一聲，“傻小七，你真傻。”

也許是罷，許多人都說傻。

大表哥說，槿娘也說，公子似乎也說過這樣的話吧？不記得了，但就在平明時分的那個噩夢里，記得謝玉也說傻。

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傻，只知道這些原本都不必由自己來承。

可差錯的，好的，不好的，該的，不該的，全都了。

沈淑人愀然嘆著，“你哪里還有家啊！”

也不知道楚宮到底算不算的家，一個素未謀面的祖母和叔父，只因了有脈聯系，就算是的家了嗎？

蘭臺之外，亦是腥風雨，不敢說。

但沈淑人沒有攔，到底算是同意了吧？

那便算是吧，就算是吧。

小七兀自起了，一個人怔怔地往外走去。

也不知究竟是因了天冷，還是心中棲惶害怕，人一到木廊，竟連連打起了寒來。

裴孝廉就在門外挎刀守著，見出來，問，“姑娘去哪兒？”

不知道要去哪兒，但知道自己犯了弒殺公子的大罪，也犯了不能彌補的大錯，不該再留在這里了。

小七沒有答他的話，行尸走一般往外走去。

但裴孝廉手攔住了，他問，“公子傷這樣，姑娘忍心走嗎？”

不忍啊。

不忍吶。

惘然立著，神思恍惚，見那斷開的繩扣仍舊在山桃枝頭，也不知立了有多久。

忽聽有寺人了一聲，“娘娘和公主來了！”

便見那雍容華貴的婦人與公主一前一后疾疾朝廊下走來，環佩叮咚，發出清脆又慌的聲響。

大周后輕易是不出宮的，也極到蘭臺來，此時來勢洶洶，一來便問，“吾兒怎樣了？”

裴孝廉忙恭敬稟來，“回娘娘，公子傷勢頗重”

裴孝廉的話還沒有說完，小七半邊臉驟然一疼，繼而天旋地轉，那婦人已一掌將扇在了地上，聲俱厲地斥道，“魏國賤婢！”

這一掌將扇得眼前發黑，金星團團飛迸，還不等看清周遭，那婦人已疾聲命道，“拿去掖庭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