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沒有去過掖庭。

不知掖庭在什麼地方，也不知掖庭到底在哪兒。

是在蘭臺，還是燕宮，抑或就只在薊城的某一牢獄之中。

上一回聽說“掖庭”二字，還是在料峭的三月。

那夜陸九卿被送到茶室時，已在掖庭了整整六道大刑。

哦不，早就不是陸九卿，是牧臨淵了。

那日山桃花下飲酒告了別，再也沒有聽過他的消息。

他如今活著還是死了，又在什麼地方，已無人知道了。

在這艱難的時世里，人命如豬狗螻蟻，朝生暮死，也不知何時才能似堯天舜日，有一個清平的盛世。（日子過得就像堯舜在位時一樣，形容太平盛世，國泰民安）

有多人無聲無息地就死了。

富貴的，貧苦的。

有的死在戰場之上。

有的死在宮變之中。

有的死于兵荒馬。

有的死于謀算計。

有的死的轟轟烈烈，史書濃墨重彩。

大多死的無聲無息，史書不提一筆，就了荒野中的枯骨。

年還能安土樂業，若遇災年，棺蒿充途，死者枕藉，千里之人煙斷絕。

世人皆是如此，姚小七又有什麼不同呢？

小七與世人并沒有任何的不同。

比不得牧臨淵，牧臨淵在蘭臺數年，都不曾公子一下。而卻是真刀實槍，真真切切地刺殺了公子許瞻。

仔細想想，自己到底做了多錯事啊。

從十五年開始，樁樁件件的，哪一件不是死罪呢？

到底是因了公子許瞻的偏護，才一次也沒有進過掖庭那樣的地方。

而偏護的人啊，此時生死未卜。

纏夾不清了這數年，他們之間的賬，又該怎麼算呀？

到底是公子辜負了小七，還是小七辜負了公子？

心中空空的，不知到底是誰錯付了誰。

刺向公子的地方，原本再過個四五日，就該鋪滿十里紅妝，就該張燈結彩，就該掛滿了大紅的綢帶，就該舉辦一場盛大的昏禮了。（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出自《禮記·昏義》）

原本再過個四五日，與公子就該換上玄纁裳，著大帛吉服，奉湯沃盥，同牢合巹，餕余設袵了。

但這樣的昏禮，是再也不會有了。

那勁瘦的宮人在外頭趕著馬，小軺亟亟地往前奔去。

掀開帷幔，要再看一眼桃林，看一眼他們原本就要嫁娶的地方，然而掀開了帷幔卻發現那不過是一扇假窗。

這小軺就似那夜被公子牧的人接走時所乘一樣，不風，嚴嚴實實，休想看見外頭一分。

小七恍然失神，怔怔地垂下帷幔，良久過去了，才朝著蘭臺的方向，喃喃喚了一聲，“公子。”

別了，公子。

別了，的當路君。

今朝一別，再不復相見了。

馬車走得又急又顛，在車里東搖西晃，腦袋肩頭磕來去，鐐銬咣當嘩啦，顛得幾嘔吐。

心里滿滿當當的全都是事，竟覺不出什麼疼來。

自那個被俘的寒冬，一直想到今歲的赤月。

想到他的不好，也想到他的好，想到遇見過的所有人，想到經過的所有事，也想到吃過的所有苦，所有種種，輾轉到邊，卻唯有一聲重重的嘆息。

也不知走了多久，霍然那小軺猛地一停，聽見有人打開了鐵鎖，有道厚厚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繼而馬車的小門也砰得一開，溽熱發霉的氣味和滿滿的腥氣直直地沖進了口鼻之中，立時就被這難聞的氣味嗆得咳了起來。

這便到掖庭了。

還以為掖庭是什麼樣的地方，原來是個施刑的地牢。

那宮人拽住鐐銬作勁一扯，登時就將從小軺里甩了下去。

這一甩，半邊子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七葷八素，彈不得。

那四十余斤重的鐐銬砸在上，砸得生疼，蜷著子想要緩一緩，那宮人已低喝了一聲，“起來！”

小七摔得狠了，一時竟沒能爬起來，那宮人便抬腳來踢，又喝，“起來！”

掙扎爬起，那沉重的鐐銬卻又得抬不起腳來，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著，當真是寸步難行。

那宮人嫌走得慢，索拽著的手腕往石階下拖去，那一磴一磴的石梯可真是又又涼啊！

就在那石階上跌撞著，跌撞得全沒有一是不疼的。

小七暗咬著牙，想，小七啊，不怕，你該知道進了掖庭會發生什麼。

進了掖庭，就再也不會有人把你當人看。

這是你行刺公子該的。

你的是原本在莊王十六年就該的罰。

下了石階，又被人往這地牢深拖去。

閉了眸子，就似一塊被人棄的破布袍子。

拖，便

任由人拖。

拽，便任由人拽。

扔，便任由人扔。

死氣沉沉，毫無還手之力。

好似到了一牢房，蜷著子忍著疼，聽見一旁有人說話。

“老奴給掖庭令送人來了。”

“趙，什麼人？”

“一個刺客。”

“刺客？刺誰？”

“大人想不到，這可是刺大公子的。”

那掖庭令嘖了一聲，“這是豹子膽。”

那姓趙的道，“是，來掖庭，還是萬福宮娘娘親自發的話。”

那掖庭令冷笑了一聲，“那就是不留了。”

姓趙的低著聲兒，“娘娘的意思，死了就死了。要是完刑還能口氣，就送去閭。到底怎麼著，左右還得看掖庭令的意思。”

聽得腳步聲，忽地下頜一，又是另一人發了話，“睜眼看看！”

小七睜開眸子，見這暗的地牢中有好幾人。

三人一旁立著，一人蹲在跟前。

立著的人中，一人著服，一人不過是個下手，另一人便是適才拖進來的宮人了。

蹲在跟前的與后頭的一樣，也是個下手，此刻正將在掌心，抬著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又從上到下看了個遍，嘖嘖幾聲，滿意地點起頭來，“大人，倒是見的姿，細皮的，打死可就可惜了。”

立著的兩人眼里一閃，對視一番，湊在一起小聲地嘀咕了起來，“的確是好貨。”

“雖是個刺客，但看起來聽話，路上不哭也不鬧，不像個能跑的。”

“那更好，不必專門花心思調教，閭喜歡這樣兒的。”

“可惜破了相。”

“但段好。”眼前的人說著話，手已探上了的腰窩，“大人瞧這腹，這腰，都是頂尖兒的！”

小七本能地一閃，那人便“嘿”了一聲，“還是個有脾氣的！”

進而提議道，“大人何不留著，若閭賣不上錢，倒不如弄回家去，做個家自己用，玩夠了用來待客，再不濟就打發給小的們，得很。”

這牢中諸人皆笑了起來，那姓趙的趕躬道，“人既到了掖庭，都是大人您說了算，賣錢也好，待客也罷，只是想著老奴，也給老奴點兒好。”

那掖庭令笑道，“自然，都是自己人，好早就為趙想著了。”

小七蜷在地上，頭皮發麻。

豈能想到此時的自己竟就

似個貨牲畜一樣，就在這污穢難聞的地牢里，任人似相馬一般，肆意地審視估價。

想，小七，你要自救啊，假使只有一分希，你也要自救啊！

你是什麼樣的人？

你是魏人，你是魏國長公主的兒，是魏公子的小表妹。

你也是楚人，是楚國七公子的兒，是楚太后心心念念的小孫，是燕公子曾要娶的人，也是謝玉要等的人啊。

你既非俘虜，亦非賤婢，怎麼能這些腌臜的燕人平白糟踐了你。

也許公子就要醒了，也許謝玉就要來了，也許魏國的使臣要提前進薊城了。

你該像章德公主所說，好好活著。

你該好好活著，死也要好好的死。

要清清白白地死，要正大明地死。

什麼閭，什麼家，這算什麼。

小七白著一張臉，“大人要錢，小人有。”

那幾人哂笑不已，“一個刺客，能有什麼錢？”

有啊，有房契十張，地契千畝。

然都在桃林，一張也取不出來。

掖庭令是要錢的，那宮人卻是大周后的，小七暗瞧了一眼宮人，并不說話。

掖庭令是個人，一眼明白了的意思，這便揮手吩咐一旁的下手，“給趙的好，還不快帶去取。”

那下手趕應了，領著姓趙的匆匆出了牢房。

見人走遠了，掖庭令才道，“說，要是敢誆本，本可你生不如死。”

小七肅道，“小人怎麼敢誆大人，只是要與大人易，大人可愿？”

掖庭令冷笑，“都進了這里頭兒了，還與本易，你是昏頭了？”

“小人有座宅子，價值千金。”

價值千金，想必是掖庭令幾十年的俸祿了。

這樣的易，誰人能不眼紅？

其人這才收了一臉的鄙夷，鷹隼似的一雙眼仔細審視著，“當真？”

“小人不敢說一句謊話。”

“易什麼？說說看。”

“買下自己，大人可愿？”

用千金買下自己，換自己出了這掖庭。假使此人同意，便只需尋一段相仿的尸，梁換柱，輕易就能得了自由。

跟前蹲著的人起附在掖庭令耳旁，出一只手來，低聲道，“大人，送去閭也不過是這個數，若果真價值千金，可就賺大發了！”

那掖庭令斥了一聲，“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