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人好不容易鑲好的假牙,價值連城,將將在公子面前了臉,怎麼肯輕易就被人敲掉,因而瞪大了一雙杏眸,一雙手四下掄,囂著,“姚小七!你瘋了!你瘋了!你敢我!走開!我是魏夫人!走開!走”
旁人自然是不敢招惹魏夫人,但小七卻沒有什麼好顧忌的。
這些年,唯有沈淑人對不起姚小七,沒有姚小七對不起沈淑人的。
因而魏夫人一個疾言厲就能旁人束手束腳唯唯諾諾,卻唯獨對小七無可奈何。
魏夫人,外強中干,厲而荏也。
厲而荏,譬諸小人,共猶穿窬之盜也。(出自《論語·貨》,意為外表嚴厲而心虛弱,以小人作比喻,就像是挖墻的小盜賊)
此刻的魏夫人拼勁全力氣去驅趕小七,驅不走便閉了。
閉了,小七便“砰”地去叩擊的下頜,叩得本能地便張開了,張開忽又猛地闔,死死地推拒著,腦袋似撥浪鼓一般左右躲避,用盡了吃的力氣來較勁。
一閉,一擊,復又被擊開了口子。
在這間隙之中,還不忘揚聲朝外喊人,“來人!來唔來人!外頭的人都死絕了嗎!唔——”
甫一擊開口子,小七便地開了沈淑人的,那一口的貝齒全都暴在眼下。
沈淑人又驚又駭,嚇得面如紙白,眼淚一滾,倉惶惶地告饒起來,“啊!小七!我不敢了!好小七!我再不敢了!求求你!不要敲掉我的牙!啊——救命——”
沈淑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早在大梁小七便一清二楚。
一個慣是忘恩負義,卻是尺蠖之屈,能屈能的人。(出自《易·系辭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也。”)
有莊王十六年二月的前車之鑒,休想再上一次這無恥小人的當。
小七凝眉低斥,“沈淑人,你這狡詐的狐貍!”
順手拾起案上飲水的牛角杯,住沈淑人的,咣當一下就朝那珍珠齒砸了上去。
那珍珠齒安上去還不曾熱乎呢,不知是鑲嵌的,還是掛靠的,總之也沒有牢固下來,目下被這牛角杯一砸,砰地一下就砸了下來,砸得那張小朱模糊,也撞出了“嗡”的一聲響,好一會兒過去,還能聽見那悠長的余音。
沈淑人的聲音先是戛然而止,小帳靜了片刻,旋即驟然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來。
看來是真的疼了。
真的疼了,因而疼得大哭起來。
人家是金尊玉貴的魏夫人,眼下又是橫在魏燕兩國之間獨一無二的橋梁,勢頭正盛,也正春風得意,大約想不到小七真就敢不顧死活,不做不休。
旦一緩過神來,便登得一下起了,遠遠地避開了小七,捂著囂道,“姚小七,你給我等著!你
給我等著!”
哭喊著,眼淚和著,口中又著風,因而發了狠的話也說得嘰里咕嚕,含混不清。
小七著牛角杯,直姿立著。
就似當年在安邑城外將公子的青龍劍橫在前,也似那時一樣穩穩地立在風里,手中的牛角杯正似那青龍劍般鋒刃奪目,在燭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
就似那時一樣,沖沈淑人說著與匪寇一樣的狠話,“沈淑人,你盡管放馬過來!”
假若再給一次機會,要能重回莊王十六年的安邑城外,絕不會對沈淑人對一惻之心,必冷眼瞧著被匪寇在下,千騎萬。
還要一劍割斷的嚨,再不能在這世間為非作歹,撒潑行兇。
沈淑人左閃右避,還不忘四下去尋自己嵌滿琉璃松石的冪籬,撿起來便倉皇掛在耳畔,遮住那慘不忍睹的半張臉,兀自嚷著,“你等著!”
有冪籬擋著,辨不清其人到底是在哭還是冷笑,只是重復著這一句話,人已踉蹌退出了的小帳。
帳外人影晃,見那矮些的影子一頓,朝著高大的黑影叱罵,“匹夫!就在這里看熱鬧麼!”
那高大的影子嘿嘿一笑,“魏夫人好走。”
那矮些的影子“呸”了一聲,留了一句“你也給我等著!”,便往夜里倉惶遁去了。
這麼大的靜,外頭巡守的將士竟一個也不曾進帳查看,原先只當是眾人都飲醉了酒,原來是裴孝廉在外頭守著。
小七繃在心里的弦這才一松,扔了牛角杯,洗凈了手,這才上了矮榻。
翻來覆去的怎麼都睡不著,也不知過去多久,外頭把酒言歡的聲音已經停歇了,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睡前還想著,將士們必是早早地回帳歇宿,收兵歇馬,酣睡上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整軍經武,與漢水南岸的楚人好好地較量一番,定然是這樣。
又不知睡過去多久,好似睡了好一會兒了,也好似將將才睡去,忽聞營帳之外火沖天,人馬躁,凝神細聽,卻不似部將集結陳師鞠旅之聲。
大營之怎會開戰,必是楚人夜襲了燕軍大營!
你聽那馬在嘶鳴,人在哀嚎,嘈雜得令人心慌神。
是了是了,燕國的將士們負重涉遠,轉戰千里,此刻全都在醉酒酣睡之中,誰能料得到將將吃了敗仗的楚軍竟趁夜來襲。
燕人麻痹大意,驟不及防,必要被燒了營帳,必要被斬殺于睡夢之中。
那中軍大帳里的人呢?
那一向高瞻遠矚的公子,那世間最高明的棋手,竟也會有失手的一日嗎?
他可會死?
帳外人影幢幢,一片混。
小七驚出一頭冷汗,猛地坐了起,沖外頭問道,“裴將軍!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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