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著點頭，道了一聲，“好。”

他定然覺得極好。

自七月就要捕殺的人，今朝總算落了他的法網，焉能不好。

東郭策的馬還在周遭頻頻打著轉兒，那馬噴著溫熱的鼻息，馬尾肆意掃著，回回都掃到了的臉頰。

馬背上的人問，“公子是回中軍大帳，還是把人押過來審？”

那人的目落到的腳上，定定地凝視了好一會兒。

方才跑得慌，小七跑丟了一只鞋履。

眼下正有一只小足踩在這凌的地面上，地面并不算涼，這片土地被火烤得溫熱，就似那張鋪著灰狼皮的火炕一樣暖和。

那人笑嘆，“天冷，回大帳吧。”

東郭策高聲應了，一夾馬肚，當先打馬在前頭引路。

那人轉便走，他大抵知道小七一定會跟上去，因而并不曾一起，也并沒有多說一句似什麼“一起去看看”這樣的話。

沒有。

一句話也沒有。

但小七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不得不跟，也不得不去求他，“公子”

不得不求，知道一旦到了中軍大帳，一旦在將軍謀士們面前公審，謝玉就連一分生存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聲聲喚著那人，“公子”

但那人并不理會。

他也許沒有聽清吧，他急于去置那一生之敵，因而走得很快。

他的袍擺與古玉佩在修長的畔擺，寬大的袍袖亦在風中翻弄出無的模樣。

小七跟著，跟得跌跌撞撞，邁過楚人的骸骨，踩著散的兵，那兜鍪滾的到都是，余下的那只鞋履也在這疾步追趕之中不知丟到哪里去了。

一心只知要在大帳審判前為謝玉求得一生機，因而企圖去追上那人，企圖去抓住那鼓的袍袖。

著聲中

的輕，著那險些不住的哭腔，一聲聲他，“公子求你”

是夜那人只停過一次，他停下來時微微轉過子，那冷肅的眼眸從上掠過，眸漆黑，看起來是冷漠的。

那悉的聲音不帶分毫的意，他問，“求什麼？”

小七追到那人前跪撲下去，抓住這難能不易的良機，抓住他的袍擺求他，“公子不要殺謝玉，留”

還沒有說完話，那人便打斷了，“留他干什麼！”

是，留謝玉干什麼呢？

謝玉是了他王城的人，是燒了他烏石糧草的人，這樣的人，公子許瞻可會再一次縱虎歸山？

小七不知道。

唯知不能看著謝玉就這麼死。

一個深魏國禮法教化的人，不能看著一次次為出生死的人又一次次地因而死。

這是道義。

是道義，因而無關風月。

恍然想起那人曾訓斥，“沈宴初到底教給了你什麼！只教給了你背棄、撒謊、投機取巧，教你像頭驢一樣倔麼！”

可哪里是倔啊，哪里是左右搖擺啊。

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若在當時當下的境地，必也都像一樣左右為難。

抓那人的袍擺，“我會勸楚國停戰，再不進犯燕國一寸疆土！”

有這樣的把握。

是楚太后的孫，是楚王的親侄，若能回楚宮一次，怎麼就不能說服楚宮停戰？

停戰或結親，事在人為，有什麼不能的？

那人笑了一聲，沒有問一句“你憑什麼”，只是居高臨下地俯睨著，面鷙冷凝，幾乎是從齒之間出來幾個字，這幾個字一字一頓地從那張薄里說出來，“他是敵將！”

是了，一個說出“孤觀謝玉，如標賣首”的人，一個說出“該五馬分尸，該炮烙之刑”的人，這樣的人，他可會再一次放龍海？

他不問，便想細細地與他說，從前桃林捕未能說完的話，未能說清楚的世，也許此時該與他細細地說個清楚。

但公子許瞻抬步就往前走去，小七倉皇跪行幾步抱住他的小，抬頭求他，“公子聽小七”

與公子已有許久都不曾過彼此了，自八月回了蘭臺，便安守禮法，客客氣氣地相著。

此時為了謝玉，再也顧不得彼此之間的陌生疏離了。

但那人微微俯下來。

以為那人俯下來要與說話，但那人只是一只手扣在了的肩頭。

那手背青筋暴突，骨節發白。

的肩頭有什麼，只有與公子知道。

細細追究，就連大表哥也是見過一回的。

一個篆的“許”字。

小七心口一滯，不由地酸郁結，想說的話驀地堵在了腔之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從前關于肩頭“許”字的問話，每一回都清清楚楚地記在心里。

“你可還記得自己的份？”

“奴是燕國的俘虜。”

“是我的俘虜。”

“奴是公子的俘虜。”

記得從前那人一次次將的領口扯下肩頭，一遍遍地問，“自己看看，這是何字？”

“許字。”

“你是何人？”

“是公子的俘虜。”

可也記得那人說，“你自由了。”

那時問，“再不是公子的俘虜了嗎？”

那人篤定地答，“再不是了。”

那時一再確認，“也再不是公子的人了嗎？”

那時那人也一再篤定地答，“再不是了。”

而此時，就在莊王十七年的漢水之畔，就在這暮秋的燕軍大營之中，那人薄輕啟，想說什麼，到底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是不是仍舊想問一句，“魏俘，你可還記得自己的份？”

是不是仍舊想說一句，“魏俘，你終究不是孤的人。”

可這經年累月過去，他們之間已是歷盡滄桑，備嘗艱苦，至如今時移世易，事過遷，好的漚珠槿艷，壞的刻骨銘心，他到底再問不出這樣的話來了。

楚人奔逃的聲音已經遠去，追殺的燕人也已陸陸續續地回了營，前營的火很快被撲了下去，燕人開始有序地清點傷亡，打掃戰場了。

肩頭一松，那人走了。

他什麼都不說，未言只字片語，卻比什麼都說了還要令人難過。

小七慌忙起，匆猝跟上前去，心慌意的，卻再不敢去求他一句。

怕看見那人清冷涼薄的眸，怕看見那人冷峻得沒有一溫度的眉眼，怕那人薄輕啟，再斥一聲“魏俘”抑或“娼”。

任哪一句，都能即刻丟盔棄甲。

就那麼急慌慌地跟著，拼命把淚水咽回去，口中的氣息滾燙酸苦，一心的愁緒真是無窮無盡啊。

再往前奔走，便看見那霞姿月韻般的人吶，正被人圍在正中，押在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