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郗擱了手中的茶,湊近去看,見葉亭宴正在照著一側拓下來的字跡反復去寫一個“見”字。
他只看了一眼,便在葉亭宴對面坐了下來,喚道:“公子。”
葉亭宴抬頭一瞥,問:“怎地只有你一個人,周先生呢?”
裴郗答道:“周先生說今日夜中風雅,提了二兩杏花酒同柏醫一起到京郊野山上祭拜去了,也不肯說是祭拜誰。”
葉亭宴掩口笑了一聲,無奈道:“罷了,不必去管他們。”
窗外傳來悠長的蟬鳴聲,裴郗瞥了一眼,稟告道:“我和周先生查遍了汴都,也沒有查出那首《假龍》的來,宮也派了人,同樣一無所獲——除了皇后和太師,我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布下此局,可是公子為何篤定不會是太師?”
葉亭宴沒有回答,反問道:“錯之,在你看來,太師求的是什麼?”
裴郗不假思索:“玉氏一門榮耀,金銀財寶,功名利祿——左不過是這些東西罷了。”
葉亭宴拿著筆在空中比劃,卻沒有落到紙上:“他當初為何選了宋瀾,沒有選我?第一是因為當初老師仍舊在世,老師與他不是同道人,蘇氏一門在,朝中不設執政參知,他幾乎沒有任何機會進中樞拜相。第二,是因為他覺得宋瀾比我好控制,可惜宋瀾上位之后,他發現自己看走了眼。”
“不過這也沒關系,如今他大權在握,玉氏一門顯赫,況且皇后掌權,只要不做出格的事,為了這其中的平衡之,為了當年之事,宋瀾怎麼也會忍耐下來,送他一個善終的。”
裴郗錯愕道:“所以……”
“所以我來汴都之前,你瞧玉秋實與皇后明爭暗斗,宋瀾可曾過手?說實話,他若是早想親政,本不必等到如今的,等到如今,只是因為他想要借著二人爭斗的間隙,好好為自己培養些心腹罷了。”葉亭宴笑著搖搖頭,“兩人爭,也是為了爭在他面前的信重,想要信重,怎麼會放出《假龍》來?”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裴郗沉思了一會兒,斟酌道,“縱然太師在外有弄權之名,可除卻為宋瀾盡忠,他并無旁的道路可選。所以公子設計暮春場一事,也不能過于直白,最好只宋瀾心中落一個疑影兒,開始揣測太師是不是有了旁的打算,至于皇后,公子上次同我說,當年……”
他頓了一頓,才小心地重新開口:“公子上次說,本以為做出從前的選擇,是因與宋瀾有,可如今卻發覺并非如此。”
“比起宋瀾,好像更權力,”葉亭宴低低地道,“覺得想要的宋瀾能給,我……給不了罷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也或許是因為,覺得我比宋瀾難斗一些?這可是大大地想錯了。”
裴郗知他傷懷,連忙引開話題,想要安他一句:“若是皇后做的,自然不會在公子面前承認,那《假龍》辱罵宋瀾,頌的卻是——”
葉亭宴冷冷地道:“承明早已死了,拿來一用,豈不是正好?”
他按著眉心,舒了一口氣,有些疲倦地道:“不過一切如今都是我們的猜測,究竟如何,姑且待之罷。”
裴郗去后,葉亭宴擲了筆,遲疑了片刻,還是將竹簾卷了起來。
他看見一圓潤完的月亮,在十七的夜晚,它竟還是這樣的圓滿、這樣的碩大,甚至比十五十六時更一些。
他在窗前坐下,覺眼中酸,這次卻沒有淚水。
*
同樣的夜晚,落薇擁著袍,斜躺在花窗之前賞月。
小幾上擱了幾壺好酒,看得出神,手去尋酒盞,卻不慎將玉壺打翻,所幸壺中酒已然不多,盡數傾灑,也只是將將打的擺。
一片辛烈而馥郁的酒香彌漫開來,落薇不過聞了一些,就覺得不勝酒力,昏昏沉沉地趴在了窗框上。
煙蘿持扇為驅趕蚊蟲,聽見在迷茫中突兀開口,道了一句。
“皇太子……上元安康。”
第36章 明月前(三)
煙蘿取了一塊薄綢為披上,見在睡夢中仍舊眉心蹙,又從室捧出一個青釉蓮花形香爐,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縷飄拂的煙來。
離開室時,匆匆一瞥,見那盆角落里的病梅已經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經與樹干混為一,幾乎瞧不出來了。
它在暗之,狀若死去,誰知里居然還有新生的力量。
瞧過之后,也覺得愉悅起來,搬了一把漆紅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著木窗的雕花賞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覺到了的作,卻不想起,只是懶懶地趴在窗前,見良久靜默,突然開口問道:“你說,步筠去時,心中恨過我嗎?”
煙蘿笑笑,反問道:“如果當年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將一切告知于你,你會恨我嗎?”
落薇嘟囔道:“那怎麼能一樣,如果我什麼都不曾知道……哪里還有當年和現在……”
煙蘿仰著頭道:“我也想問你,人世有這樣多可堪留的事,當年的你,還有如今的步筠,為何能夠決意舍去?”
落薇手在小幾上胡了一通,撿起一只空酒盞來,拿在手中敬:“我問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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