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以藍見到池粵西是在三天後。他照著池粵西給的地址到了沙田馬場。
池粵西在VIP席裏冷靜地看著頭馬衝線,那匹馬不在買的號碼之列。不悅地咬了咬,把手裏的薄荷煙碾滅在煙灰缸裏。
就是這時候,池以藍隨著引路的侍者走進包房。
前方是事業絕佳的跑馬賽場,群眾歡呼吶喊的響徹耳際,久久未平。
等那喧鬧聲慢慢靜下來,池粵西先開口了。
“稀客。”餘瞧見他靜靜站在一旁,卻也沒回頭,隻是嘲諷似的笑了一下。
他喚了聲“姑媽”,池粵西作出寵若驚的樣子說當不起,場麵就再度沉寂下來。
池粵西態度冷,他再無從開口。
因為他比誰都明白,他們姑侄之間的問題始於他最初的欺騙。
他作出一副對池家大權不屑一顧的樣子,騙過了所有人,然後在池粵西深信不疑的時候給了當頭一擊。
其實池粵西對池以驤的遠不如這個一路看著長大的私生子,可那又怎樣,最終還是會明白過來,外人說的或許是對的。
因為他出不堪,才會壑難填。
外界對池以藍的所有質疑都了真。隻有這些年一直傻傻地相信他隻是個想逃出高門世家,得到自由的板小子。
而垮池粵西的最後一稻草,無異於他對東施加種種手段,脅迫他們一同宮池晟東。池粵西眼看著大哥的肩耷拉下來,仿佛是兒時的英雄一夜之間被打碎環。
池粵西不願再回憶下去,疲倦地朝他問:“我猜你是為了上市的事來找我,沒錯吧。”
“這隻是原因之一。”
這回答出乎意料。池粵西疑地偏頭看他,像是覺得他殼子裏頭換了個人,半晌笑了一下。
“哦?那你說說還有什麽別的原因?”
這一次池以藍沉默了很久,才垂眸,眼神很誠懇,語調顯得十分艱。
“對不起。”
池粵西愣了一下。場上正準備另一場賽馬,觀眾席響起嘈雜的聲響,蓋過一瞬凝滯的呼吸。
“行。”說,“我知道了。”
池以藍搖頭道:“我從前走進了死胡同,以為隻有那樣我才能夠心裏痛快……”
“那你痛快了嗎?”池粵西打斷他,很認真地又問了一遍,“你現在快樂嗎?”
池以藍下意識退了半步,雙手握拳垂落兩側,沒有回答。
“如果你心裏痛快,每天活得快樂,我隻能同你說,祝賀你,你想要的都有了,我不怪你,隻是我無法再像從前一樣做你的姑媽。”池粵西看到他深邃眼底裏滾的痛楚,接著道,“如果你告訴我你現在不痛快,每天也沒有很快樂,那我要和你說……”
頓了頓,微微一笑:“——這一切是你活該。”
池以藍平靜地抬眸凝視。
池粵西靠近,朝他張開手臂,最後一次給了侄子一個擁抱,而後在他耳邊說道:“好孩子,不是所有事都有挽回的可能,我想這個道理你爸爸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告訴過你了,可你從來就沒有信過他,對不對。”
“我相信你媽媽是個好人,有資格被寫進池家族譜裏。但我一直覺得這並不是想要的。我也是人,如果我經曆過與你媽媽一樣的事,我會恨死這個男人,這個姓氏,更別提讓我死後為他名不正言不順的長房續弦。”
池以藍終於在提及母親時難以克製慍怒,“你想說我連給我媽媽一個名分也做錯了嗎?不管想不想要,在地下,已經沒人知道了。這生前沒得到任何和尊重,現在被寫進家譜是應得的!”
池粵西沉默良久,用那種池以藍自小最厭惡的憐憫而悲哀的眼神看著他。
說:“這是你想要的,池以藍。一直以來想要名正言順的人,隻有你自己。”
後來他們還說了幾句,也隻是陷辯解、指責的漩渦,最後不歡而散。
池以藍記得他離開的時候踹飛了一張擱著雜的矮幾,然後帶著滿戾氣回到了海市,隻當去找池粵西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也不許人再提起。
去他媽的做錯了。
他沒有錯。他隻是拿回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那些選擇離開他的,是因為本就不屬於他罷了。
親,……他什麽也不需要。現在很好。他這樣想著,卻開始沒來由抗拒一個人開車回到空的家裏。
他突然變得很忙,有時候是在公司加班,但事都理完了,無班可加的時候也不回家。他會約上傅西塘、金伯南和幾個旗下不忙的手去他的私人板場玩。
這種手的聚會每每持續到夜深人靜,大家都累了,他還一個人力充沛,興致高昂。
有次傅西塘很擔心地問他,池六,你最近有點啊,天不著家,是不是吃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他給了傅西塘一杵子,而後坐在板上,長久地沉默下來。
父親嫌他礙眼,姑媽不要他,顧平蕪也不要他。
他真的錯了嗎?
即便他問自己一千次一萬次,也不會得到想要的答案,隻會有比一千次一萬次更多的自欺欺人。
*
一周後,池粵西乘坐男友駕駛的直升機時不幸遇難。那位年輕的飛行員男友當場死亡,池粵西即刻送醫院搶救,不久後被宣布喪失生命征。
據說飛機失事的原因是飛行員因大霧被迫轉向,飛山區之後就與塔臺失去了聯係。不久之後,有人拍下附近飛機墜毀的照片,在網絡上迅速發酵。而那架飛機正是池粵西和的男友。
出事當天,池晟東不顧周圍人的阻攔,親自奔赴港城料理池粵西的後事。是在港城當地火化的。隔日,池晟東捧著妹妹的一盒骨灰回了池家老宅。
靈堂就設在老宅。前來吊唁的多是池家旁係親屬。
想來池粵西父母早逝,一生未婚,邊所剩最親的人,也無非一個大哥和兩個侄兒。可這兩個侄兒一個與不甚親,一個則在悉心看顧多年後長了白眼狼,也無怪生前鐵了心要遠走。
池晟東守靈到深夜不肯離去,最終累到眼前發黑,才被方姨哭著勸回去休息。吊唁的人都散了。池以藍記著父親的囑托:“小粵怕黑,你多陪陪。”於是一直留在靈堂。
他扯了個團坐在地上,扯下右臂上的烏布手圈,背靠著桌腳發呆。
靈堂的大門沒關,院子裏的草木在黑黢黢的夜裏化作廓模糊又張牙舞爪的怪。他總覺得哪裏不真切,覺自己做了一場夢。或許從他以為自己得到一切的那天開始,就已經是個夢了。
他腦子從沒像現在這麽混過。他想起小時候姑媽的樣子,想起遇到跟屁蟲顧平蕪的那天,接著他想,姑媽真的就這麽走了嗎?
太奇怪了,一點預兆也沒有。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阿蕪也會突然離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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