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響起街鼓之聲,絮雨著那道悄然出帳開始穿的影。

    崔道嗣昨日在領了安北使之職後，不敢有片刻耽擱，擇定隨從，自鴻臚寺點選譯人、從,加上護衛,組了一支人數數百的出使隊伍,今晨立刻出發北上。

    裴蕭元一早要去送行,也將同去。

    他正往上套著一襲衩。在輕微的窸窸窣窣的展聲裏,舒袖隨他作,拂出一縷微風，惹得近畔一簇燭火閃晃,輕紗帳門亦隨之微微曳了幾下。

    絮雨的目停了一停。

    他終究是沒有留意這一麵新掛的床帳有何特殊之。應是早已忘記。

    那是多久之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瑣碎之事了？

    其實莫說是他,便是自己，在昨夜看到之前,也早就忘了。

    始終牢牢記住的，大約隻有青頭一人而已。

    絮雨忽覺幾分好笑,為自己那一點上不了臺麵的小心思。很快，徹底拋開此事，跟著掀被下榻。然而，也不知怎的，雙足才落地，站起,口忽然發悶。

    接著,一陣反胃之襲來，人登時不適。

    他應是聽到了後下床所發的輕微響，轉臉一眼，見狀,立刻走了回來，手一把扶住臂。

    “你怎麽了？人不舒服？”

    絮雨借他扶持，慢慢坐回在了床沿上。

    很快，不適之消失了。

    抬起臉，對上他投來的兩道目，搖頭：“沒事。方才隻是忽然有點氣悶，已經好了。”

    他端詳著近來總顯不足的一張臉，顯然還是不大放心。

    “你躺回去吧。今早不用去了，我去便可。我賀阿姆去傳個郎中來，替你瞧瞧。”

    他轉便要去人，被絮雨從後一把捉住袖。

    “我真的無妨。一大早的，不必多事。”

    隨手撿起昨夜落在枕畔的一支發簪，抬臂，一邊用簪重綰一頭散的長發，一邊解釋。

    “想是近來事多，睡不大好，所以方才氣悶而已。”

    他仿佛還在遲疑。

    站起來，衝他嫣然一笑。

    “我真的沒事了。如何，我最清楚不過，我會多休息的。你舅父此刻想必已去往宮中辭拜我阿耶了。咱們也別耽擱，免得趕不上送行。”

    燭火照之中，那一張比之從前清減了不的麵容，似一彎淡霧輕籠的春夜瘦月。

    此刻的，本當弱而婉轉，惹人無限憐。

    然而眼前的，分明卻是笑靨綻放，是神采奕奕，人放心的模樣。

    他不由又記起了昨夜他遭遇夢魘撲來時抱住他的一幕。從未見出過那樣驚恐的模樣，一定是被他嚇壞了。

    然而，他能給的全部回應，卻是那樣的有限。

    在知曉了那件事的最終麵目之後，有一道無形的牆，已是悄然豎在了他和的中間。此前和一起時的種種歡愉，在他這裏，已是戛然而止，譬如草葉朝，日晞而去。

    北淵城外曾經覆過的太厚。風沙可以埋沒一切，平複大地之上的刀壑和劍痕。他卻終究是做不到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昨夜的夢裏，那一支他了承平後背的箭，將他又一次帶到了北淵之地。山如傾，海覆頂。

    必定以為他認不出昨夜新張的那一幅雲帳，記不得長安日子裏，他和共有的最初的那段說還休、半喜半嗔的心事。

    他什麽都記得。隻是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惟隻能作不見，仿佛無知無覺。

    然而此時，就在這一刻，對著如此一個笑盈盈的，他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利鞭無聲無息地了一下。忽然恨起自己，那一夜，為何最後還是去了西市。

    倘若他沒去，不聽，至對著，在出手的時候，是否可以心安一些，不用像如今這般，戴了一隻看不見的枷鎖。

    在他無言的注視下，套好裳，走出去，開了門，喚人服侍洗漱。

    冬日清晨的第一道朝，在了開遠門外一片縱橫的柳榆林前，映得昨夜凝掛在柳枯灰枝上的條條冰淩，爍著點點晶亮的。

    寧王領著一幹朝臣，將崔道嗣送到了開遠門外的十裏別亭之地，裴蕭元便候在十裏外的這片柳榆林旁。

    戴著襆頭、穿翻領披，作長途行路裝扮的崔道嗣領著一眾隨從由遠及近地行來，出現在了附近空曠的道之上。

    崔道嗣不似片刻前和眾人辭別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了。他眉頭微鎖，應懷心事，在路邊看到裴蕭元，也無多驚訝之，顯然這是他意料中事。但接著，當發現另一道披著邊鬥篷的影從裴蕭元後的一架碧油車裏顯，登時麵詫異之，仿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隨後，他反應過來，滾下馬背，領著後一眾之人跪在了路邊，喊著拜見公主。附近林中雜鳥驚起，紛紛斜飛逃走。

    一同出來的青頭伶俐地往馬車前擺上一隻踏腳杌。絮雨下了車，立刻托扶起崔道嗣，他無須多禮。

    崔道嗣趕忙躬作揖，說自己怎當得起公主如此紆尊相送。

    絮雨笑道：“崔公是駙馬親長，便如同我的親長。何況此番出使，不畏險途，為國奔波，我極是敬佩，臨走贈酒相送，是應當的本分。”

    青頭早端來一隻托盤等在一旁。提起盤中方才熱在車廂火爐上的酒壺，倒了杯暖酒，雙手奉上。

    “請崔公滿飲此酒。但願此去一路順利，早日平安歸國。”

    崔道嗣激涕零，巍巍地接過，一口飲完，放下酒樽慨然道：“請公主放心！老臣一老病，形同朽木，蒙聖人不棄，將如此重任托，便是明知前途刀山火海，也必直往不退。縱然蹈節死義，亦是在所不惜！”

    青頭見崔道嗣一副老病之狀，卻還如此表態，不已，噗通一聲下跪磕頭：“崔公高義！倘若不是小人無用，怕去了會給崔公添，小人恨不得這就跟著崔公一道北上建功，榮歸長安！”

    崔道嗣連連擺手，叮囑他安心留下，服侍好駙馬和公主。

    絮雨早便看出來了，崔道嗣口裏和青頭敷衍著，眼角風卻頻掃向立在一旁沒開口過的裴蕭元。隻青頭真意切地還要繼續說下去，便出聲，微笑著打斷道：“我瞧周圍雀鳥不，車裏正好有幾塊糕餅，可以去喂它們。”

    青頭聞言作罷，忙跟回往馬車取食。

    崔道嗣等公主去往一旁喂鳥，命隨從原地等待，向著裴蕭元丟了個眼，引他往附近的林隅行去，見外甥停了步，又拖他強行繼續前行，直到了林，來到一道冬日枯水的野溪之旁，回頭觀後，確定話聲不會落人耳，這才停了下來。

    “舅父此番貶，全是因我之罪。我連累了舅父，此前早便想尋舅父賠罪，隻是不便見麵，隻好借此機會來向舅父告罪。懇請舅父見諒！”

    裴蕭元待要下跪叩首，被崔道嗣從地上一把揪了起來，“罷了罷了，還扯這些何用？”

    他也不複片刻之前在公主麵前的老邁虛弱之狀，又劈頭便問：“你和公主和好了？當真沒事了？”

    自從廢太子和康王雙雙出事之後，皇帝顯是備打擊，想來龍不寧，因而愈發深居簡出，久不麵。便是近來，偶爾開始親召臣下問事，也是君臣相對，遠遠隔絕，且畔必定伴著公主。如今南院裏的日常之事，多通過寧王執令。但人人都知，實際在皇帝邊輔理奏章參與議事，乃至一起做出策令之人，則是備皇帝寵信的公主了。公主如今實際地位，可見一斑。

    外甥會在今日出城相送，這是崔道嗣預料中的事。但公主竟也會和他一道前來，且對他態度如此恭和，這實在是意外之喜，甚至稱是寵若驚，也是不為過了。畢竟，就在不久之前，駙馬因了疑罪，見惡於皇帝，公主和他日漸疏離，許久不回永寧宅，此事人盡皆知。

    裴蕭元頓了一頓，含混應了一聲。

    捕李延一事，即便是現在，知曉之人也是有限。對外隻說是緝拿承平。他自然也不會和崔道嗣講。

    崔道嗣卻以為自己猜想無誤，目喜，長鬆了氣。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喃喃念了幾句，“我先前就是擔心這個。不知多人都你和公主壞事，好爭這駙馬之職！”

    “想我振振公族，子弟如麟，豈會讓小人得逞！”欣之餘，他忍不住又歎了一聲。

    裴蕭元不願多提這個，轉話道：“舅父領下出使之責，到了之後，務必多加保重自己。舅父可尋令狐節度使相助。他從前曾是我伯父麾下之將，也做過我的上司，是能信靠之人。”

    不料崔道嗣聞言，卻麵古怪之，道：“二郎子，你以為聖人真信我，能勸阿史那認罪罷手，還是我能聯合周圍酋領，阻撓他行逆之事？那小兒的狠辣狂妄非常人能及，都敢把長安的天捅出那樣一個大窟窿，誰去了都沒用！不過是因我份還算合宜，派我走個過場，先禮後兵，留些時日準備後頭的事罷了！你舅父我啊，我這回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去了，隨機應變，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一回，實在是外甥友不慎，卷了進去，他才迫不得已站出來，攬了這個苦差。瞥了眼神愈發負疚的外甥，暗歎口氣，又改了口。

    “不過，我正好也借此機會，出來避下風頭。”

    他皺起雙眉。

    “我總覺著，朝廷還會出事。萬壽不是暫停了嗎？我得了個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西平郡王世子前幾日趁機提請出京西歸，公主卻不允許。我還聽說，大禮歸來之後，郡王進奏院曾謀劃私帶世子離開長安，隻是不知怎的，計劃不，世子隨後其實一直遭著。倘若是真，難道是西南那邊也要出什麽子了？”

    他憂心忡忡，長長歎了口氣。

    “這才過了多久的太平日子，這裏，那裏，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裴蕭元沒有作聲，一不。

    “蕭元！”

    崔道嗣忽然了他一聲。他抬起眼目。

    崔道嗣神轉為凝重。

    “你伯父不在此。他若在，自會和你說些擔當之辭。但你不妨也聽聽舅父的勸！日後，真若打起來了，別管哪裏打，你記住，千萬不要立刻攬事上！你如今既然賦閑，何妨避嫌到底，往後退靠一些，別人先去爭功好了。輕易能贏的仗，別人去打也是無妨，最後不是什麽大功勞。要等到別人打不贏，你覺著可以，再出來救場！懂了嗎，那時不但顯你滄海橫流救難之功，敵方也耗損了實力，勝率更大。倘若是你也沒有把握的仗，那又另當別論，絕不能輕易應承！”

    他頓了一頓，“你或瞧不起舅父為人世。但這些，是舅父為多年的心得，全是教訓！報效朝廷固然應當，何妨也為自己考慮幾分。你的父親，他就是太過忠烈，當年毫不為自己著想，這才……”

    崔道嗣猝然打住，搖了搖頭。

    “總之，全是前車之鑒！淋淋的教訓！你一定要聽舅父之言，千萬不要逞氣之勇！三思後行，對你沒有壞！”

    他說完，見外甥始終沉默著，忍不住催促：“你聽進了沒？你若不應，我出使了也不放心！”

    “我記下了。多謝舅父提點，遇事我定會慎重考慮。”終於，裴蕭元發聲應道。

    崔道嗣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一事，轉頭，遙一眼遠公主的影，道：“還有一件事，也極其重要！”

    “請舅父吩咐。”裴蕭元恭敬道。

    “二郎子，我瞧公主對你還是有的。”

    他打量了眼外甥。確是難得一見的英俊兒郎，人中龍，也難怪公主青眼有加。

    “一早竟會親自送我，自是因你之故。你一定要抓住機會，結好公主，討歡心，切記，多行周公之禮，總是不會錯的！”他湊到外甥的耳邊，低聲如此教導。

    “還有，不止公主，務必也要聖人看到你對公主意如嶽，恩不移！懂嗎？你們剛婚多久，就出了這麽多事，前些時日竟還分居！你們年輕，強健，你若早些公主傳出弄璋麟趾之喜，陛下便是看在公主麵上，你的罪過多也能減輕幾分！”

    崔道嗣諄諄叮囑不停，裴蕭元忍著驚詫、慚，和滿腹的心事，終於聽完了，含糊應是。

    崔道嗣言畢，想著該吩咐的都已說了，不敢耽擱太久，帶著裴蕭元回來，辭拜公主完畢，這才領著隊伍繼續前行而去。

    裴蕭元立在道旁，目送崔道嗣一行人馬漸漸遠去之後，定了定神，轉頭了眼不遠外的那道影，緩緩走了過去。

    撒下了最後一把碎的糕餅。附近山林裏被吸引來的幾十隻冬日匱食的雀鳥正繞歡快地飛翔跳躍，爭相啄食。黃雀、鷯子、剪尾山鵲……幾隻大膽的，甚至跳上了拖在披風緣擺下的一片裾上。也沒有驅趕，隻低頭看著。此時林間湧出一颯颯寒風，吹得裾翻舞，周圍鳥雀驚，紛紛飛走，很快又飛了回來，繼續繞跳走。

    一旁青頭凍得不住脖，口裏還兀自不停地奉承：“來了隻紅紅掌小雪鶴，這可是見的祥鳥！呀！它跳到公主上了！必是預兆公主往後鴻運上，事事如意！”察覺公主角微抿，似帶笑意，越發起勁。

    裴蕭元在旁靜靜等待片刻，寒風再起，始終沒有上車的意思。

    他遲疑了下，發聲輕道：“城外冷。我這就送公主回宮去了。”

    今日是要回宮的，這本就是定好的行程。

    “送我回宮後，你去哪裏？”起初不應，忽然如此問了一句。

    “我……還是去衙署。尚有一些文書舊事要理。”他頓了一下，應道。

    “不用你特意送我了，我這就回宮，你自去便可。”

    絮雨振了下擺，抖去方才沾落其上的幾鳥絨，朝他笑了下，隨即丟下他，快步走向馬車。

    “公主今夜可回？”青頭忽然想起，追上去問。

    “不一定。視況吧。”應了聲小廝，登上了車。

    車夫驅車，在同行的便宮衛的隨護下，馬車沿著道漸漸遠去。

    “哎——”

    青頭頓腳，長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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