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隻青隼高高飛在天空,小如黑點的翔影越過了覆滿積雪的雪峰和峽穀,又飛過一片布著白犛尾軍旗和軍帳的平地,最後飛圍城,在上空盤旋片刻,朝著一位於高地的箭樓猛地俯衝而下。
青頭接住青隼,解下縛在鷹爪上的一隻小如手指的竹筒,倒出裏頭的一張小紙條,噔噔噔地飛快衝下樓去,奔向附近的一頂氈帳。
帳外,七八個來自原州的主要將領,後來帶著另支神虎軍舊部前來匯合的何晉以及陳紹、顧十二等人都在。眾人有的就地而坐,有的站在一旁,無人說話,氣氛凝重。
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忽然收到召集令,便都聚了過來,正在等待主將現。看到青頭從箭樓方向衝來,知又有了消息,離他最近的陳紹立刻快步迎上。
青頭忙將自己剛收到的紙條遞上。
消息是圍城前便在外的專用來搜集消息的斥候傳來的。
果然如前所料,斥候的回報,證實了此前據登高瞭觀察到的敵營靜而做出的推測。他們迫切想要奪回大徹城打通糧道,在多次攻城無果,被阻擋將近兩個月後,南向已有了從中都繼續調撥人馬前來支援的靜,預計幾天將會抵達。
等到圍兵兵力再度增加,到時,等待城守軍的,必將又是一場艱難的戰。
而朝廷後方的用兵,卻還是沒有跡象。
“下次!下次一定就是好消息了!” 青頭握拳,衝著眾人高聲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都投在了帳門之上。
被圍在此快兩個月了。雖然沒再遇到如此前那樣的暴風雪,但天氣越來越冷,昨天又飄起雪,昨夜下半夜才停,今早,地上和山頭上的積雪再高一層。在明年開春雪化之前,東麵原州方向是不可能來人和補給了。而城中資的現狀,卻越來越是嚴峻。
這座小城本就用作中轉目的,城中口糧和馬料儲備不多,消耗到現在,早已開始短缺。士兵每天隻能得一隻餅。這是如此嚴寒天氣之下尚能勉強維持力的最低限度的口糧。而這樣的口糧,也隻剩不到五六天了。
不但如此,嚴寒天氣也是守軍的大敵。每天都有人被凍死。就在方才剛又上報,昨夜又凍斃了幾十人。
在場的這些將領,人人心裏都很清楚,再如此困下去,即便他們能夠再次抵擋住即將到來的新一場的瘋狂進攻,當最後的糧食耗盡,等待所有人的,也都將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伴著一陣靴聲,和裴蕭元在帳中議事的原州刺史董公複出現在了帳門後。
眾人立刻圍上。
“董刺史,剛收到消息,外麵兵力又要增加了!朝廷支援指不上,我們不能再這樣坐等!”
“對!趁著主力還在,不如衝殺出去!”
“我讚!”
“我也讚!”
何晉和陳紹等人在旁沉默著,並未發聲,來自原州的將領則紛紛激表態。
事實上,並不止他們如此做想,隨著口糧日益短缺,每天得前著後背,絕大部分士兵漸漸也開始焦躁起來,困的緒,正在蔓延。
與其被困死,不如起一搏。
“裴都督呢?裴都督如何計劃?”
董公複神沉重,並未回答,隻轉頭,朝裏了一眼,隨即道:“進吧。”
眾人迫不及待湧帳。
裴蕭元坐在一張簡案之後。他未著甲胄,一襲他常穿的淺青常服,案頭燈炬映照,顯出他一張平靜的麵容。
眾人全部行禮,他微微頷首示意座,隨即向董公複。
董公複道:“諸位請戰之意,與裴都督不謀而合,都督亦是如此決定,必須要在敵軍增兵到來之前結束此戰。將你們來,便是告知此事。”
眾人神一振,立刻表態讚同,又問計劃。
“倘若全部人馬一道衝殺出去,有幾分突圍可能?”董公複問。
“我軍人馬萬餘,敵軍數倍,且兵強馬壯,全部突圍……不大可能,最後能有一二殺出,便就不錯了……”
一名原州將領思忖過後,謹慎地應。
“不過,就算全部戰死,也勝過死在此的恥辱!”他立刻又道,神激。其餘人紛紛附和。
“大徹城呢?該當如何?”董公複又問。
他話音落下,帳登時陷死靜。
他們此行深敵境的目的,便是控製住這座猶如關卡的大徹城,斷絕西蕃北上的糧草之道。
如今以絕大部分人戰死的代價,令小部分人解圍衝殺出去,一二也好,多些也好,再照原定計劃去往河西與令狐恭大軍匯合,本是絕境裏反殺的奇跡。
但,這將也意味著他們苦守至今的關卡再被打通,此行任務徹底失敗,繼而影響的,便是河西接下來的整個作戰計劃。
如此恥辱,甚或勝過坐地困死。
在一陣死寂過後,一人忽然說道:“我願領部下繼續留守此地,守到最後一人。不死不休!”
發話之人,是方才一直默不作聲的何晉。
他話音落下,陳紹顧十二劉等人也紛紛跟著起,向著座上的裴蕭元表態:“我等皆願同守!”
方才那些要求殺出城的原州將領相互對幾眼,遲疑了下,慢慢閉口,沉默了下去。
董公複也不再說話了,很快,所有人的目又都集向座上那位方才一直在靜觀眾人爭辯的年輕的主將。
裴蕭元示意何晉等人坐下,終於開口。
“死守到最後一人,為不得已而為之。我與董刺史商議了一個計劃,以最小的代價,盡可能多的將士突圍,與此同時,徹底斷掉這條糧道。”
他的話音落下,帳中起了一陣。不止原州眾人,何晉陳紹等亦是麵訝,相互對了幾眼。
倘若計劃真,主力保住,等到西蕃軍被迫繞行,再開辟出新的糧道,恐怕至也是一二個月後的事了。
“都督,到底是何計劃?”顧十二按捺不住高聲追問。
裴蕭元拿起案頭的劍,走到了眾人中間,拔劍,用劍尖在地上劃了一副地形簡圖。
“大徹城名為城,實夾在山圍之中如同關卡,且隻一道出口。派一支人馬,夜半突敵營,他們以為我們是在全力突圍,將他們盡量多的人馬引此地——”
他的劍尖在地上那座城池的近旁劃出兩座山峰,最後,重重一頓,在了兩山中間的位置上。
“此是兩山之間的一段峽穀,距大徹城四五裏遠,是從中都抵達大徹城的必經之道。倘若這個時候,兩山山頭積雪崩塌,這種地形之下,全部人,無一例外,必將覆葬雪下,不可能逃走,並且,此道也將徹底堵死,再無後顧之憂。”
他抬眼,向吃驚的眾人。
“雪崩聲勢巨怖,若陣陣天雷,可達數裏之遠。西蕃人稱之為神明之怒,向來心懷恐懼,剩下的人馬必心神不寧無心作戰,此時便是城中其餘主力趁殺出去的時機,搏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按照原定路線,去和令狐大將軍匯合。”
“此便是我和刺史定下的困之策。”
在又一陣沉寂過後,終於,一名原州將遲疑地發聲:“裴都督的計策極好。隻是……隻是這神明之怒……該如何恰就在那時引發?”
他的疑慮,自然也是在場其餘人的想法,紛紛看他。
“幾年前我在此地參戰,見過數次所謂的神明之怒,規模有大有小,仔細留意過後,發覺聲可引之。我在出京時,攜來十幾枚意外所得的姑且稱之為蒺藜雷的火,自道人煉丹燒爐之時的意外所得,引之後,威力不小,戰場上固然不算實用,就算能在對麵之敵刀槍送到之前將其引,最多也就傷附近一二人而已,但若十幾枚,在雪峰穀地下一起引,所發的聲勢,足以引發一場埋葬一切的天神之怒。”
他用平靜的聲音解釋道,此時帳眾人無不驚呆。片刻後,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打破沉寂。
“裴都督!我願做那先遣之人!這麽好的東西,老子從前沒見識過!就由我去點,死便死了,臨死開個眼,我心滿意足!”
發話的是列在座末的顧十二。他倏地跳了起來,攘臂高呼。
方才眾人從這段平靜卻又散發瘮人的死亡氣息的講述裏回神過後,不約而同,便都想到了這一個問題。
那先遣出城的人,必是有去無回的。就算沒死在途中,地勢也將決定,他們將死於這一場由自己親手所引的天神之怒之下,葬雪海之底,絕無逃可能。
此刻顧十二的一句話猶如驚醒夢中人,立刻,陳紹跟著起。接著,劉發聲。原州那七八位將領相互對了幾眼,慢慢地,也都相繼站了起來。
“一切聽憑裴都督調度!”眾人紛紛如此說道。
裴蕭元麵帶微笑:“此事極是重要,隻能,不能失手。如何殺出重圍,如何引更多西蕃軍葬雪下,都需仔細斟酌安排。並非是我不信任你們,而是隻有我親自領隊,他們看到,才能他們相信,城中被困之人,是真要作困之鬥全力一搏。故先頭人馬,將由我親自帶隊——”
“裴郎君!”陳紹大吃一驚,口呼了一聲,邁步上前,人便跪在了他的案前。
“都督不可如此行事!卑職人微言輕,亦無多軍功,但對天發誓,隻要都督將此事我,我必完!”
“我也是!都督你萬萬不可!”顧十二劉等人也跟著下跪阻止。
“你們誰去,到時看運氣。”裴蕭元道,“我是必定要去的。此事,我與刺史已是議定。”
他淡淡說道。
董公複此時終於也忍不住了,排開眾人,跪在最前。
“駙馬!你不能去!我願替駙馬效力!”
裴蕭元從案後走來,將董公複從地上托起。
“刺史早年過傷,腳想來不及我方便。”他笑道。“不是我輕視,而是萬一有個閃失,計劃不,恐怕不好。”
那七八位原州將領起先還帶猶疑,疑心他在作態,是要他們這些非嫡係將領出頭,此刻再無半分懷疑,知他當真是要領隊出城,率先承死,無不暗生慚愧,跟著紛紛力阻。
“不必說了!已經議定之事,不會再改。”
裴蕭元走去,將方才那一把還立在地上的劍拔起,劍鞘。
他背對著眾人,說道。
帳又一陣靜默。此時,始終不曾作聲的何晉忽然上前。
“請裴都督攜上卑職。當年未能與大將軍同行,是卑職此生最大之憾。這一回,請都督賜我彌補之機。”
他向著前這道年輕的背影恭敬下拜,鄭重叩首。
裴蕭元轉頭,看了他片刻,走來將人扶起。
“準。”
他慢慢握了何晉的臂,緩緩點頭,說道。
出城便定在當天半夜,消息發出,群激湧,無數人自願跟從都督同行,最後從一群作戰最為勇猛的勇士當中捉鬮擇出八百死士,這八百人準備完畢,飽餐過後,全部休息,以養足神,等待今夜行。其餘人員則照計劃做著輔攻和最後衝殺出城的準備,喂馬,兵,集中剩餘的弓箭、火把,分配行,以備今夜最後一搏。
異常張而忙碌的一個白天流逝,夜晚悄然降臨。
圍城的上空漆黑一片,死氣沉沉,不見半點燈火,隻城頭的暗,時不時有守夜士兵的影經過。從外麵看去,無任何異樣。
裴蕭元一個人佇立在漆黑無的箭樓上。
在黑夜的暗影裏,他麵向著遠方,雙目凝視著北淵的方向,心起伏,難以自持。
此一刻,他在想甚,或隻他自己知曉。
他又轉目,眺向另一個更遠的他不可能見的所在,便如此,在寒夜中佇立許久,終於,影微微了一下。
他唯恐再看下去,他剛的心將生出裂,他或將再也無法決然上馬背去做他當做的事。
固然在他決定夜闖殿的一刻, 他已做好今夜如此的準備。不是今夜, 也將是明日,明日的明日。但,關乎的一切,竟真的便如此戛然終止在了渭水的那一個雪夜裏。他當真沒有憾嗎。
那傷指之,似又無聲地暗暗痛了起來。
然而,他又似在這一刻獲得了新的乃至是無限的力量和勇氣。因著那方向,有和算著日子方誕降不久的還不知是小兒或是的小生命。無論遠近,是咫尺天涯,是枕間可憐可的親親卿卿,是轉不再回首的陌路背影,皆是無妨。他們存在,他便如覆戰甲,隻會變得比從前愈加無所畏懼,去守護安寧。
他不再看,轉,邁步下了箭樓,回到他的帳中。
已是出發在即。青頭默默幫他一件件地穿著甲胄,不時看他一眼,忽然,撲跪到了地上,抱住他的靴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懇求了起來:“郎君不要去了!求求郎君,放心給別人便好。不管別的,想想公主!還有——”
他仿佛抓到一救命稻草,抹了把眼淚和鼻涕,“郎君還不知道是小郎君還是小公主吶!郎君你就不想知道嗎?公主一定已經捎信過來了!隻是被阻在了原州來此的道上!郎君你再等等,再等等就能等到消息……”
他聲音又慢慢消了下去,仰頭看著主人。
帳中燃著一桿火杖,火熊熊,顯他麵容微微蒼白。他一言不發,任小廝哭求,立了片刻,自己又解了方扣好的甲領襟,從懷中出一隻小袋,取出中一隻焐得比他手掌還要熱的符。那符不知何故,形狀殘缺,似曾經曆過暴力的摧殘。他低頭,默默了片刻,將刻有姓名職的符麵翻轉,拔出鋒利匕首,於背麵,一道道地鏨刻了數言,完畢,拇指輕挲數遍,隨即重放袋,自青頭還抱著他的兩條胳膊裏強行拔出,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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