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太極宮裡,楊柳依依,百花爭艷。
層層宮闕似乎都了一份往昔的抑深邃,多了一些明疏朗。
只是房俊的心著實不怎麼好。
現在兼兩職,怕是以後清閒的時候得可憐。趁著尚未痊癒的當口,組織家中工匠重開煉鐵爐,卻被李二陛下召見,不得不將自己所知的煉鋼流程寫下來,讓工匠們預作準備,自己則急急忙忙跑進宮來,心裡腹誹不已。
又是傳旨,又是召見,你閒不等於別人也閒啊,也不知道這位陛下是鬧哪樣……
這次陛下召見的地方,不是太極殿,亦不是神龍殿,而是在神龍殿後,千步廊邊,靠近東宮的山水池閣。
那千步廊,便是房俊穿越之後第一次進宮,偶遇高公主,說出那一番「你要寵著我」的時候所經之。
此時春和景明,廊下的溫泉汩汩流淌,已無半蒸汽,看不出這才是一道溫泉。
廊畔有小池,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沿著千步廊走上數步,忽見柳中又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水磨磚牆,清瓦花堵。
侍領著房俊進到一間門大開,雕樑畫棟的正屋,便退著子告退。
李二陛下正端坐在一張胡凳上,面前是一個諾大的書案,正凝神細瞧著什麼。見到房俊進來躬施禮,隨意的擺了擺手,說道:「且在一邊兒站著,某與歐率更有話說。」
房俊乖巧的應了一聲:「諾!」便走在一邊,看著那個站在李二陛下邊的老者。
這老者,怎說呢……丑!
丑的出奇!
五短材,瘦似竹竿,面龐黝黑,尖猴腮。
兩肩微微聳起,都快把細長的腦袋夾住了,後背微駝,雙臂長及膝蓋,整個人活像是個猿猴……
這也太醜了長得!
歐率更?
沒聽過,不過……他倒是想起了一位名人。
歐詢!
史書記載,歐詢「貌寢侻,敏悟絕人」,意思就是說,「我很醜,但是我很聰明」……
據說當初長孫無忌見歐詢姿形醜陋,嘲笑道:「聳膊山字,埋肩畏出頭。誰言麟閣上,畫此一獮猴。」歐詢反諷道:「索頭連背暖,漫畏肚寒。只緣心混混,所以麵團團。」李二陛下笑問:「詢此嘲,豈不畏皇后聞邪?」
看這位的長相,估計就是那位被稱作「初唐四大家」之一的歐詢了。
對於這兩首互懟的打油詩,房俊舉雙手贊,太特麼切了……
估計是見到房俊面古怪,那歐詢笑著問道:「小友是否覺得,某長得很醜?」
若是換了旁人,估計會趕否認,再說上幾句好話,總不能當人面笑話人家的缺點吧?
但是房俊才不!
這貨點點頭,一臉正氣的說道:「是!」
斬釘截鐵,正氣浩然!
歐詢也未料到居然有這種人,被噎了一下,一時居然有些不知說什麼才好,實在是太意外了……
李二陛下無語的搖搖頭,對歐詢說道:「你莫理會他,這人就是一棒槌,氣死人不賠命的那種!」
房俊心說李二陛下果然是知己啊……
那歐詢眼珠轉了轉,倒也不生氣,笑呵呵說道:「素聞房家二郎文武雙全,不學而知之,驚才絕艷,非但填詞作詩皆是經典,便是這書法一途亦有大家風範,吾那劣徒周傅,便不止一次在某跟前誇耀與你。怎麼樣,要不要一手,給陛下與老夫瞧瞧?」
房俊有些不悅,您當我是打把式賣藝的麼?
還一手……
便出一口白牙,展現一個人畜無害的純潔笑容:「豈敢豈敢,有您這樣經歷富、歷盡劫難卻修正果的老前輩在,晚輩怎敢班門弄斧?」
他說話的時候,笑得很純真,倒真是像一個學生在老師面前的謙恭姿態,只是在說到「經歷富、歷盡劫難卻修正果」這句的時候,卻故意加重的語氣,那意思可就耐人尋味了……
為啥?
這就得說說歐詢的生平。
歐詢此人的一生,不論其文學就,單單顛沛流離的人生,便已是傳奇。
歐詢的父親歐紇二十歲隨父從軍,驍勇善戰,後來子承父業,任都督、廣等十九州諸軍事,廣州刺史等職。陳宣帝因猜疑其懷有二心拜其為左衛將軍。
歐紇於是據廣州起兵反叛,第二年春兵敗被擒,舉家上下僅歐詢一人因逃匿而豁免,其餘悉數被殺。此時歐詢年僅十三歲,此後兩月,皇太后駕崩,大赦天下,歐詢因此而免死,逃過一劫,並被父親生前好友江總收養。
隋煬帝時,歐詢任太常博士;宇文化及於揚州自稱天子,歐詢作為朝臣亦被他擄持;竇建德攻破聊城,歐詢被夏國留用,授予太常卿一職;當時還是秦王的李二陛下大破竇建德於虎牢,平定河北,歐詢又一次死裡逃生,後來因為他在隋朝時與高祖李淵甚厚,所以被授予侍中一職,當時年已六十五歲。
一次又一次的死裡逃生,一次又一次的逢兇化吉,最後在大唐盛世他累遷銀青祿大夫、給事中、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士,封渤海縣男。
莫名的,房俊就想起了另一位名貫古今的大人——呂布!
張三爺罵呂布是「三姓家奴」,只是不知三爺若是穿越一回見了這歐詢,怕不是得掰著手指頭好生數一數?不過幸好,據說張三爺其實是個文化人,算想來也不差,不至於算錯……
如此毫無氣節的貳臣,便是有再高的文學就,也不會讓房俊這等人去敬佩。
他倒會去尊敬一個國家危難在之際仗義死節的屠狗輩……
果不其然,歐詢再是好涵養,也不變了臉,那一張兩頰凹陷顴骨聳起的臉上,猛地一,有些猙獰。
李二陛下已經斷然喝道:「大膽!豈能如此目無長輩,不知尊卑?」
房俊趕俯首認錯:「諾!微臣知錯,只是……陛下,目無長輩之罪,微臣甘領,不敢狡辯;但這不知尊卑之罪,請恕微臣不能領,按勛位,微臣乃是侯爵,歐前輩不過是男爵,論職,微臣乃是從三品工部侍郎兼軍監監,而歐前輩不過是正五品弘文館學士,理當以微臣為尊。但是微臣自進殿來,歐前輩未曾施禮,未曾問候,所以,微臣以為,這不知尊卑之罪,陛下應該送予歐前輩。當然,微臣只是就事論事,並不是要歐前輩給微臣行下之禮……」
李二陛下一捂額頭,就知道這小子不是個容易氣的,只是不知為何看歐詢這般不順眼?
歐詢則是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人家房俊說的沒錯,句句在理,無論爵位職,自己都低了不止一等。
可自己地位超然啊,那是陛下時常要請教的飽學大儒,你能按照尋常爵位職相比較麼?
可人家既然比較了,他也反駁不得。
既然在場,那就不能不要場上下尊卑的規矩,否則大家拎出來比比歲數比比資歷就行了,何統?
只不過,心裡堵得慌啊……
呆立半晌,歐詢老臉一紅,拱手施禮:「下歐詢,見過房侍郎……」
「哎呀呀,都說了某不是要您施禮……」待到歐詢腰彎下來,房俊才「噌」地一下跳過去,一把拉起歐詢的手,笑得那一個燦爛:「您這是折煞我呀!您什麼份,什麼地位?怎能以爵位職來評論呢,您是前輩啊,是我們這些後輩學習的榜樣……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歐詢這個鬱悶吶,早不說這話,非等我行完禮了才說?
不就是揶揄你一句嗎,至於這麼狠狠的打我的臉?這孩子怎麼這麼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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