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汝快馬加鞭,一路往草原深而去。遠遠看到了那一無際的湖泊,他勒住馬韁繩。
“跑了這麼久,阿齊勒,我們歇一歇。也讓馬喝點水。”
他信步由韁,將馬兒牽引到水邊。杜玉章出神地向湖岸過去——這里有一塊石頭,正好足夠一人在上面站立。下方草叢高高,似乎藏著兩個人也沒什麼問題。
……就算那兩人是疊著躲在里面,也不會被發覺的。
這念頭突然沖進了杜玉章的腦海。他心中一悸,口而出,
“這里,我是來過的。”
“你來過?不可能。”
蘇汝偏頭想了想,卻是斷然否認。
“這里很偏僻,距離大道遠,距離我們西蠻的草場也遠。我以前沒帶你來過這里。如果沒有意外,就算是趕路經過這里,也沒什麼機會。今天是因為我們著急找你,將宿營地扎到了平谷關外,不然本不會經過的。”
“是嗎?”
杜玉章知道他說的沒錯。蘇汝腦子里有一張整個西蠻的地圖,旁人看起來一般無二的草場,他卻總能確地分辨出是什麼方位,哪個地方。他說沒來過,就一定沒來過。
但他凝視那一塊石頭,卻平靜不下來。就好像他曾經和誰人一起在這里跌落湖中,就在他窒息前一刻,那人卻攬過他的腰肢,給他渡來一**命的空氣……
“逸之!”
一聲呼喚在杜玉章腦海中響起。那聲音嘶啞低沉,仿佛就在他耳邊。杜玉章子一,后背浮起一層冷汗。
“阿齊勒?”
蘇汝也察覺了他的不對勁。
“你怎麼了?”
“寧公子……”杜玉章喃喃一句,突然回頭抓住蘇汝胳膊,“蘇主,寧公子他去哪里了?”
“我怎麼會知道!若是我知道,我早就宰了他了!”
提到這個人,蘇汝就一百個不痛快。尤其是杜玉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更令他心頭疼起一酸意,
“阿齊勒,你怎麼突然想起他來了?你看你在山谷遇險,卻是自己孤零零被綁到了寒潭附近,他怎麼沒跟你一起?若是他真心待你,別說就這麼將你丟下……就算是危難之際,他也該跟你同生共死才對!這樣一個人,你還惦記他干嘛?我猜一定是看勢不妙,就自己逃生去了!卻讓你自生自滅……哎呀,不提他!這麼一說,我更生氣了!也虧得我的阿齊勒自有蒼天庇佑,沒有出事。”
蘇汝說到這里,見杜玉章還有些恍惚似的。他輕嘆口氣,了杜玉章的頭頂。
“既然現在與我在一,你就不要想旁人。不然,我會很難過的。”
“……”
“走,我們回湖邊去。在那里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兩個……”
蘇汝說到這里,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他湊近些,輕聲道,
“阿齊勒,我有話,一直想對你說。”
杜玉章下意識想要后退,但蘇汝按住了他的肩膀。蘇汝的眼神閃閃爍爍,亮著希的。
“蘇主,這不對……”
“沒什麼不對。你是大燕人,我是西蠻人,是嗎?可你在我西蠻住了這麼久,我西蠻人難道是怪猛?阿齊勒,難道你心里一直將我當外族,也像其他大燕人一樣覺得西蠻人都是蠻子,本不曾信任親近我?”
“……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我知道你沒有。阿齊勒,你從前總是那樣拒我于千里之外,連一次都不肯給我機會,我將話說出口。今**不能再這樣。我們……”
蘇汝抿了抿,像是已經忍不住要將心事全都說出來。可他還是忍耐住了,微微一笑,
“我們走吧。”
很快,二人到了湖邊那小院落外。蘇汝下了馬,將馬匹拴在外面歪著脖子的果樹外。
距離杜玉章離開這里已經有十來天。時令過了,那些紅果子無人采摘,大多自行掉落地上。但也有個別果子經過風霜還掛在樹梢。此刻,它們紅得更艷,水也更足。
“來,阿齊勒。”
蘇汝挑了個最大最紅的,遞到杜玉章手中。
——“說起來,這草原上沒什麼別的好東西,這種紅果倒是別有風味。等我回去了大燕,也人移栽些到院子里。玉章要是想吃,隨時都能來吃。”
又是那嘶啞的聲音,著耳邊響起。杜玉章愣在原地,手中紅果子跌落在了地上。
那果子本就了,已經不堪磕。才沾到地面,就碎裂了幾瓣,水淌了一地,散發出陣陣果香。
“哎呀,可惜了!我挑了最大的給你。”
蘇汝很惋惜地嘆口氣,回過又鉆進果樹叢中。等他又捧了幾個紅果子回來,院子里已經找不到杜玉章的影了。
“阿齊勒?”
蘇汝在院子里轉了一圈,進了房間。才進門,就看到杜玉章站在床邊,怔愣著看向那床鋪。
他松了口氣。
可隨即,這口才松的氣,又提了上來。
今天的杜玉章,哪里都很不對勁。方才沒有被杜玉章推開的那一點欣喜早就不知道消散到何了。蘇汝此刻,心中漸漸升起疑。他上前一步,卻又站住了。
他想了想,從懷里的果子里挑了一個,然后從背后抱住杜玉章,將頭擱在那人肩膀上。
“阿齊勒,你怎麼也不等等我?我又去摘了幾個果子,雖然沒有剛才那個好,但也都不錯的。來,這個給你……”
蘇汝突然停住了。
有什麼帶著溫的,一滴一滴,滴在了他手背上。
“阿齊勒?!你怎麼了?”
蘇汝心中大驚,一把將杜玉章拽過來,仔細端詳他的臉。只見他眼角通紅,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打了他的臉。
他哭得無聲無息,卻顯得那麼難過。
“對不起,蘇主……我想起來了。寧公子他……他……”
“我說了,不要想他了!那樣一個貪生怕死,棄你于不顧的人,你干什麼為他傷神?”
“不是,他沒有……他……他是……”
才想起的畫面在杜玉章腦海中回。那一夜他在噩夢中哭泣著醒來,背后那個溫暖的懷抱……那人小心翼翼向他道歉……兩人在湖邊落水,那人不顧來救他……還有那人背后深深的箭傷,在草原上一路扶持著最后到達這小屋……
記憶凌而模糊,卻沖擊著杜玉章的心。想起越多,他卻越心慌,似乎總有更重要的事依舊埋在記憶最深,藏著深深的淵藪中。
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李廣寧……他現在在哪里?他怎麼樣了?為什麼只有自己在那個寒冷的寒潭邊孤獨醒來……他呢?
“對不起,蘇主,我還有事要做……我,我要走了……”
慌地推開蘇汝,杜玉章就走。卻不想,他手腕被人用力扣住,幾乎被拽了個踉蹌。
“你要去哪?”
“放開我。蘇主,有人在等我,我要回平谷關去……”
“你要‘回’平谷關?”蘇汝卻好像被這個字燙了一下,語氣里都帶著疼,“為什麼?可你在我這里住了這麼久,這里才是你的家啊!平谷關你才去了幾次?”
“……”
“你要去找誰?寧公子?——還是李廣寧?”
杜玉章的子一僵。
蘇汝手臂繃,抓著他的手腕。眼前的杜玉章明明離他很近,卻又好像離他很遠。除了掌心里這一點溫度,好像二人本沒有任何聯系。
所以任憑杜玉章怎樣掙擰手腕,蘇汝都不肯放開。
“果然是他?李廣寧?”
認識了蘇汝那麼多年,他總是朝氣又爽朗。杜玉章第一次聽到他這樣傷心的語氣。
“最初見你們才認識不久,就那麼親昵。我心里就……尤其是這次山谷居然發大戰,連一向不出的木朗都傾巢出!是啊,除了大燕的皇帝,誰還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攪出這麼大事來!那時候我約約有些猜想,可你回來了,回到我邊……我本來還抱有一希!我想你沒有當即告辭,甚至還愿與我回到西蠻,回到這里……可為什麼現在要走?”
“……”
“為什麼給了我希,卻又要親手奪走它?”
“……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蘇汝一把將杜玉章拽回,在墻上。杜玉章一驚,可蘇汝并沒有強迫他——他用力地,狠狠地抱住他,額頭抵在他脖頸上。他渾都在發抖,聲音也支離破碎。
“為什麼……究竟我哪里不如他?他是大燕的皇帝,我是西蠻的主!我西蠻確實不如大燕富庶,可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啊……我的族人都會對你很好的,若你不喜歡逐水草而居,我就為你打下一片疆土,在上面興修都城,為你建一座宮殿……阿齊勒,他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他?你說啊……你說了我就會改……只要你喜歡我,你留下來!行不行?”
“……”
“阿齊勒,你現在與我在一起不是嗎?就算真的是大燕皇帝……那他當初那樣對不起你,還差點害了你命!可我不會……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以后也更加不會……你看看我,阿齊勒,你看看我……為什麼你的眼睛里,從來都沒有過我……”
說到最后,蘇汝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慢了下來。終于,他住了口。
蘇汝抬起頭。
他看到杜玉章垂著眼皮,眼淚一直不停地淌。淚水打了那人的臉。
蘇汝著,就那樣看著杜玉章。他的眼前也有些模糊了。
——他與杜玉章認識了這麼多年。杜玉章從沒有在他面前哭過一次。他總是微笑著,帶著親切,卻永遠有那麼一段距離。就連悲歡喜樂,也不會在他面前太過表。
他從沒想過,杜玉章與他距離最近的一次,依然是因為李廣寧的出現。就連這唯一的哭泣,眼淚也不是為了他而流。
——這張他心不已的臉。這個他牽腸掛肚的人。終究,不屬于他。
——從不曾屬于他。也永不會屬于他。
長久的沉默。蘇汝噙著淚水,卻微微笑了。
“別哭了。”
“……”
“再哭下去,眼睛就腫了。你到了平谷關,還怎麼見人?”
“……”
“我送你去吧。”
“不,蘇主……”杜玉章搖著頭,咬得帶,“我對不起你,這都是我的錯。你不必送我,我自己去就……”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你自己上路?”蘇汝笑了笑,手他的頭發,“草原夜晚有野的。你自己走,我怎麼能放心?”
——何況,若被你找到了那個人。恐怕此生,我們再不可能如此親近。就算還能再見面,你也不會再坐在我的馬背上,在我懷中,與我同行哪怕再短的路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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