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疑失笑:「自然不會。」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別說『余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意正熾他都非要上一腳,何況區區『余』。;
「你老實告訴我,如今形是不是不大好。」商道。
霍不疑沉,緩緩道:「你有句話說對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許多患。天下大勢如山不平,若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覆滅顱頂,固然傷亡慘重,但什麼崎嶇不平也都沒了,偏偏……」
他沒說下去,反而道,「當你在曲夫人盤桓敘舊時,吳大將軍已將幾來勢最兇猛的叛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要衝,乃兵家必爭之地,於是幾路大軍齊心協力,一早將那裡清理乾淨,太子才了微服私訪的念頭——然而就在殿下不久,就傳來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商急的起:「若形這樣嚴重,那趕派大軍來幫忙啊,只我們怎麼夠!」
「哪裡還有大軍啊。」霍不疑靜靜發問。
商一愣:「那……兗州大營呢。」
「兗州大營已經空了。」
商怔怔的坐下。
「朝廷就那麼點人,國庫就那麼些財帛糧草,西北和漠北的守軍不能,不然草原與大漠諸部都會聞著腥味踏馬中原。吳大將軍南下蜀郡去平史新了,其餘幾位將軍各自領軍在青幽冀三州繼續平。兗州大營早空了,若不是為了看顧太子,我也該跟吳大將軍去蜀中——大將軍近來不好,他年歲不小了,戎馬倥傯這些年,傷病累積,陛下一直很擔心。」;
商一顆心七上八下,最後氣惱道:「都是太子殿下不好,跑什麼啊!這回找到他,說什麼都不許他胡來了!」
霍不疑笑道:「殿下行事還是有章法的,他假作世家公子遊歷江湖,隨行的東宮侍衛與虎賁們或明或暗在旁護著,並定期讓人回來傳書保平安,出去這麼久也沒什麼事,就是……」
「就是怕有人存心加害。」商補充。
霍不疑嘆道:「總之,有公孫氏餘孽的蹤跡,袁慎及其家將部曲又無端失蹤,總我不能心安。我心中覺得,若能查明袁慎一行人的去,太子的危難自解。」
商撐腮凝思,鄭重道:「你說的對,先把袁家這幫人找出來再說!袁氏也是這幾十年風風雨雨歷練過來的,袁州牧又在外任封疆大吏多年,他派給獨生子的侍衛與家將絕非泛泛之輩!可這些部曲家丁居然都無聲無息的不見了,可見其中必有詭事——你覺得那兩座屋堡,哪座更可疑些?」
「田家堡。」霍不疑道,「我觀過地形,那裡易守難攻,四野閉塞。有那等地形,即便袁氏子弟驍勇善戰,但到底人數不足,一旦被轂中慢慢殲滅,外面未必能察覺。」;
「好!那咱們就好好準備,我倒要看看,什麼了不起的牆壘能扛的過我的火藥!」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都以為**不離十,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次日樓垚與程宮帶回來的消息頗有些喜。
田家堡家主年輕,李家堡家主年長,照一般思路,必是前者烈氣盛後者圓緩和,誰知樓程二人上門行詐時,田氏家主滿口應承笑容可掬,口口聲聲歡迎隨時來搜查屋堡,願意證自清白,反而人至中年的李家家主派頭驚人,不但噴了樓程二人兩臉唾沫,將上至皇帝的度田令下至梁無忌的治理罵了個狗淋頭,最後只差沒放狗咬人了。
商又問李田兩家的詳,樓垚就尷尬了,囁嚅道:「之前這兩座屋堡不在我縣轄,是鄰縣王大人管的。今年梁州牧才將那片地界劃姚縣,是以……許多事並不清楚。」
「這是為何?」商不解。
霍不疑笑道:「大約是度田令的緣故。那兩座屋堡在地方上想必頗有權勢,多年來與府好。梁州牧怕當地縣令徇私放縱,便來了個釜底薪,直接將那片地劃給阿垚管轄,這下他們之前的經營就都不管用了。」;
「怪不得陛下總誇獎梁州牧,的確有能耐啊。」商服氣。那麼多州郡的地方因為度田令執行不力,被皇老伯貶的貶殺的殺,唯梁無忌出類拔萃,曲泠君這回算嫁對人了。
話雖這麼說,目前形卻不大妙。樓垚只清楚那兩座屋堡的覆蓋範圍田畝人戶族系譜籍等等等等,其餘屋堡主人的人品家境友況一概雲裡霧裡。
本來地方的家眷與當地豪族的婦孺總會有些集,奈何何昭君自有孕後甚是張,這大半年來為著保胎靜養連縣城大門都不肯出,只有樓縭代表兄嫂出去赴過幾次賞花宴納涼會什麼的。
「阿縭說,田家主君雖然年輕,但姬妾眾多,是夫人就並立了三四位,筵席上吵吵鬧鬧的也分不大清。李家主君有些不好的名聲,據說是娶一個死一個,本地都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跟他結親了,前幾年只好從外頭娶來一位。不過李家的新夫人弱多病,甚出門,阿縭也只見過幾回。」樓垚努力回憶堂妹的說辭。
「嗯,一個三妻四妾,一個克妻無數,這兩家倒是對仗工整。」商開槽。;
霍不疑笑著睇了一眼詼諧淘氣的孩,再問樓程二人對兩家的看法,這時候就顯示出程宮察微的好本事了。
樓垚躊躇著說道:「從兩家應對來看,田家應是清白無辜的,不然也不會坦然讓我們搜查了。那李家堅不聽命,暴戾不堪,應有不妥。」
「非也,我看這田朔(田家堡主君)額窄腮陷,印堂仄,不似磊落之人,與他冠冕堂皇的說辭毫不襯。況且此人作態太過,大忠似,敦厚熱近乎偽匿了。」程宮道。
霍不疑點頭道:「不錯。除非別有,否則自家堡壘被地方吏說搜就搜,還笑臉相迎,若天底下的豪強大族都這麼好說話,如今也不會因為抗拒度田令而烽煙四起了。」
樓垚愣愣道:「難道李家反而是無辜的?」他忍不住險些被惡犬咬到的手臂。
程宮神鄭重:「其實,我覺得李闊(李家堡主人)也很是奇怪。這人囂起來不可一世,簡直狂悖不堪。他牢梁州牧幾句也就算了,竟連陛下和朝廷的政令都罵了——難道他不怕日後事態平息,朝廷跟他秋後算帳?」;
商發涼的後頸:「可是,李家堡的地形我看過了啊,不但四面平坦,無遮無蔽,而且鄰近本郡最大的一集市。袁慎出門時說帶了兩百名侍衛,就算他糊塗,他邊的家將也知道不能讓所有人都進屋堡,容易被人關門打狗。可若是有一部分人在外面,真廝殺打鬥起來,附近的百姓怎會毫無察覺?」
話說到這裡,似乎進了死胡同,三人一齊去看霍不疑。
霍不疑毫不為所,語氣平靜道:「既然田家願意讓我們搜,我們就去搜上一搜。」
事不宜遲,霍不疑即刻就率軍出城,程氏兄妹隨同,原本他們打算讓樓垚留下看守縣城,何昭君卻堅持讓丈夫跟去,還將何氏部曲分出一半隨從。堅定道:「縣城有我呢,我會閉城門,小心戒備的,你去忙大事。」
商知其用意,若樓垚能在太子跟前刷上一波功勞值,以後前程就會順當許多。笑道:「你當年連外放都不肯讓阿垚去,如今倒狠得下心了。」
何昭君嘆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以前有家族父兄庇護,什麼都能任著來,如今不一樣了,我們得為孩兒們多想想。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啊。」;
商不無慨,上卻戲謔道:「這才生了一個兒子就口口聲聲『孩兒們』了?安君您想的可真遠。」
何昭君白眼道:「這不還有你嘛。有你在,阿垚出不了事!」
商再度敗下陣來——有句話說的好,口齒再犀利的大姑娘也別和嫁了人的小媳婦耍皮子,古人誠不欺我也。
當日晌午啟程,途中經過幾座安詳和煦的村莊,乾燥馨香的秋日下,的金莊稼形燦爛喜悅的麥浪,一無際,看的人神清氣爽。霍程一行人不願叨擾忙碌收割的農人,當夜在外頭紮營歇息一宿,次日清晨便到達田家屋堡附近了。
著屋堡外圍一匝茂蔭蔽的樹林,樹木高矮細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種的。霍不疑在馬鞍上舉手輕揮,便如臂使指,軍隊齊齊停步,而後下馬步行。商牽著已然十分高大的小花馬,走在數人合抱的參天巨木中,時不時用手掌去糙遒勁的樹皮,嘆道:「這林子裡有些樹,怕有上百年的了吧。」
看向霍不疑,「就這麼進來妥當麼?不會也被陷阱中一勺燴了吧。」這樣綿參天的樹林,簡直是個天然的隔絕層,裡面廝殺的多麼喧鬧外面都聽不見了。;
霍不疑牽馬過來,耐心道:「袁慎才兩百來人,自然能被一網打盡。我帶了五百兵,加上你和阿垚的人,說也有七八百,這片林子再茂也裝不下我們。」
商心定了些,又問:「誒,你說呀,袁慎他們真的是在這裡出的事麼。」
「不好說,得細細勘察才能知道。總之,我覺得這裡不大對勁。」
商低頭往前走,忽道:「你怎不將我留在縣城裡與何昭君作伴呢?這裡既然如此兇險,你居然答應帶我來。」
霍不疑角輕輕揚起,調侃道:「你在水邊,說不定會巨浪滔天,你在山邊,保不準要山崩地陷,你在天邊,也不知不周山會不會再倒一回。我對你不大放心,還是待在我邊安穩些。」
商輕聲道:「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吧。」
霍不疑倏然停步,一瞬不瞬的看著,商回視,然後兩人同時轉頭。
田氏屋堡建的雄奇偉岸,三四丈高的拱形城門緩緩向里開時,商宛若進一座腹部中空的森山,空曠冷,夾雜著令人不快的氣息。;
眾人進去時,田家正在舉行一場奇異的祭祀儀式。
寬廣的圓形平臺上舞著七八名系彩絛的巫士,他們或舉鈴杖,或拍手鼓,披頭散髮,手舞足蹈,圍著一頭通漆黑的雄健公牛不斷旋轉顛步齊聲唱,另有四名赤袒上手持尖刀的壯夫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侯立在旁。
型巨大的漆黑公牛發出低沉怒吼,震的耳嗡嗡作響,健碩的四肢不斷掙扎,然而數條手腕細的鐵鏈將它牢牢捆縛在高高的石臺上。
牛頭正面跪坐著一名年輕男子,正是田氏家主田朔,只見他著一襲白,雙手向天抬,隨著巫士的唱舞蹈喃喃念叨著什麼。
唱舞蹈愈發激烈,幾名巫士臉紅似滴,舉止瘋癲若狂,口中誦的咒詞也愈加迅速激烈,宛如弓弦被越拉越幾近崩斷,其中一名最老邁的巫士忽厲聲高喊一聲『起』,猶如利刃破沉晦的午夜,四名壯漢同時出刀直公牛腹部,筆直劃破堅實的公牛骨。
那公牛發出驚人的高昂悲鳴,四肢猛踢,力掙扎,鮮紅的熱如利劍般激出來,濺了周圍的巫士們一頭一臉。四名刀手滿鮮,便似最冷的屠夫,手法嫻的迅速劃刀,然後每人都從牛腹中剖出一樣東西,分別是心、肝、脾、肺。;
這種古老而腥的祭祀讓商既不忍又驚懼,不由得後退兩步。
四名年輕巫以金盤分別捧起這四樣公牛臟,跟著那名年老的巫士來到田朔面前。
年老巫士出枯瘦乾癟的右手,拿起那顆猶自跳的公牛心臟在田碩額頭上一抹,隨後是牛肝抹右頰,牛脾抹左頰,牛肺抹下頜。鮮淋漓的臟還蠕著蒙蒙熱氣,周圍的姬妾婢們不忍直視,田碩卻閉目微笑,仿佛十分。
最後,那年老巫士細細看了那布滿的瘦削麵龐幾遍,咧笑出黑黃斑駁的牙齒:「……家主放心,蒼天有應,你此願必能達。」
青石廣場瀰漫著濃烈腥的氣息,商有些不住,霍不疑原本正盯著四周的田氏家丁看,察覺孩形不穩,便手攬在自己側。
儀式結束,眾人被請去花廳歇息,待田朔沐浴更出來時,程宮已經不耐煩的繞廳溜達起來了。樓垚上前向田朔表明此行來意,然而神訕訕,顯然修行還不夠。程宮就天賦異稟多了,厚無恥的表示『主要是因為主家您盛難卻,是以我們就真的來搜了』。;
年輕的田氏家主並不如程宮說的那樣相貌不堪,撇去氣沉難明,單論五相貌稱得上俊秀緻。他聽清要求,居然很爽快的右手一抬:「久仰霍侯大名,如雷貫耳。如今有幸略盡綿薄之力,何敢不從,諸位請便。」說著,還吩咐家僕讓姬妾家眷都到外面庭院中稍待,不許阻礙了搜查。
霍不疑面無表的抱了抱拳,懶得跟這人囉嗦什麼,直接領了將士與樓垚一行四下搜查去了,留下程氏兄妹與大隊侍衛在花廳等待。
田朔似乎對此毫無意見,微笑著擺出『悉聽尊便』的模樣,安然端坐原。
等了一個多時辰,田朔第三次讓家僕奉上新食案,殷勤的請程氏兄妹繼續用點心酒水。
程宮忍不住問道:「敢問之前家主所行的祭祀儀式,莫非是仿照先秦典籍所記載的,以生靈為祭,懇求心愿得償?」
田朔眸閃:「程公子博聞廣記,說的一點不錯。」
「那典籍可在?」程宮心難耐。
田朔笑了笑,隨即讓家僕送上一卷古舊的竹簡,程宮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田朔看了眼坐在窗邊沉默不語的孩,雪花貌,氣意自在,比秋更是明舒展,他毫不掩飾的出鑑賞之意,微笑著走過去:「在下雖在鄉野,但程娘子侍奉淮安王太后多年,不但秀外慧中,更是都城中數一數二的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商抬了下眼皮:「好說好說。不過田公子不是該問,我一介小小子,無無職,今日憑什麼跟著來搜查貴地?」
田朔笑道:「程娘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