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曹徹南逃江都后第二年，也是黜龍幫舉事第二年，發生在東境、圍繞著黜龍幫的一系列戰事，是可以依照軍事和政治討論進行多角度分層分面討論的。

但無論怎麼討論，都不得不承認的是，目前為止，最大的轉折點在于鄆城失守。

隨著五月間多雨季節的到來，張須果襲得手，鄆城忽然易手，直接導致了黜龍幫喪失了東線戰略支點，并迅速演化為黜龍軍整個東線主攻部隊的崩潰。隨即，早就磨刀霍霍的大魏朝廷立即進行部政治妥協，發了北線屈突達與南線韓引弓的進，對東線的張須果進行呼應。

三面來攻，圍剿之勢立即形。

事實上，考慮到西面滎本就有雄關駐軍，而且靠近大宗師坐鎮的東都，屬于死路一條，那幾乎可以稱之為全面包圍。

相對應的，已經只剩下兩個郡的黜龍軍則基本上陷到了軍事上的某種絕境——之前弄出來的野戰進取大軍一朝淪為潰軍，剩下兩萬人乃是搜腸刮肚一般聚攏而來防守部隊，小打小鬧可以，但大戰經驗缺乏，戰力堪憂；再加上戰略支點的喪失，使得東面門戶大開，頓時就讓南線濟城-汴水、東北面白馬-濮的舊防線喪失了意義。

而之后，張行的決斷，無外乎是被無奈之下，決定倚仗著黜龍軍對兩個郡的出經營，以及軍不大可能相信一群匪能夠對地方進行有效經營的這種信息差，在最小的一種戰略回轉空間里，來打一仗快速的伏擊戰、遭遇戰、迎擊戰，以解決軍事危局。

沒錯，這一戰，張行最大的倚仗就是，黜龍幫在起事后的一年，對東郡和濟郡進行了有效統治，維持住了傳統的地方僚系，并將這個僚系跟黜龍幫進行了組織架構上的嫁接，從而使得這兩個郡后勤與軍事系完善、民生軍事資充裕，進而能夠迅速員起部隊，收納潰兵，并組織反擊。

至于軍，在沒有確切深觀察的況下，是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的，甚至常理會告訴他們，一群盜匪，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一點。

最起碼，張須果、韓引弓、屈突達，以及實際上的總指揮曹林，都是不大可能知道這一點的。

而如果他們不知道，那就意味著他們會有重大的戰略、戰誤判。

就意味著黜龍軍的機會。

轉回眼前，繼續從軍事角度來說，五月廿八日傍晚的時候，韓引弓部呂常衡、李清臣二將所領五千人，在虞城驟然遭遇到了黜龍幫外圍軍事勢力芒碭山盜匪的阻攔，無疑是新一場戰役的前奏。

而這個時候，張須果的部隊剛剛結束了又一日辛苦行進，抵達東郡境；韓引弓則在梁郡下邑城下以一種微妙心態等待著侍軍的投降；對局勢一無所知的屈突達則在黎一邊做全面補充，一邊思索進軍方向。

張行正在離狐東北面的歷山下修寨鋪路，等待來敵；李樞正準備從東平郡和東郡界甄城棄城敵逃竄。

曹皇叔繼續鎮東都，司馬正枯坐徐州。

還有那位圣人，應該在江都捂著耳朵期待著能去安晚年。

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黜龍幫建立以來，毫無疑問的最重要的一戰正式開始了。

晚間時候，虞城南側十余里的一個鎮子上，雨水早已經停下，而一個沒有關門的二層臥房，僵臥在榻上的李清臣再度聽到外面傳來了喝罵聲與爭吵聲……這種嘈雜與喧嘩從部隊撤到此宿營后便連續不斷，基本上是士兵在擾沒有及時逃跑的本地百姓……不過，這一次顯得格外持久和紛，也是事實。

隨著稍微平息，過了一會，一個明顯沉重的腳步聲從后響起，而且越來越明顯，很顯然，這是一個穿著重甲的人士走上了樓梯，并走進了此間房。

燈火下，李清臣回過頭來，然后并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面鐵青的呂常衡。

“又是怎麼回事？”李十二郎勉力來問。“聽靜就是街對面那家財主家的后院？”

“有人強暴了那家人的閨。”呂常衡有些無力的坐了下來。“我本想去執行軍法，結果一進去，一堆軍反而先喧嘩起來，搶先勸我做主讓這個財主把兒嫁給那個伙長……”

“你不敢手？”李清臣正來問。

“是。”呂常衡氣悶般的長吸了一口氣。“我居然被幾個人說服了……這種況，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真要是強行執行了軍法，按照這個軍心士氣，這財主全家估計活不過今夜，便是那些軍漢不敢，這家閨將來也沒個好結果，還真不如嫁給那伙長。”

“這就是世，這就是世道壞了的結果。”李清臣同樣氣悶以對。“壞了局面，泥沙俱下，誰都管不住……當年東齊和前朝爭雄的時候，河北崔家都被軍頭公開擄掠，路邊就強暴了，以作崔家婿……偏偏那些人還覺得造反是對的。”

“其實便是世，有本事的人還是能管住下屬的。”呂常衡搖頭道。“我不是那種瞎計較、瞎琢磨的人，但剛剛上樓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想，若是司馬二郎掌軍，哪里會有這種事？說到底，還是我修為不夠、經驗不足、決心不定，位、名也都不行，所以不能掌握此軍，被迫與那些軍士做糊涂賬。”

“確實如此。”李清臣沉默了一下，然后就在榻上回復。“若是思思姐領兵，事也沒什麼可說的，那人必是被一劍剁兩半，其余人也絕不敢吭一聲……或者，這兩人領兵，這群驕兵悍將一開始就會老老實實，哪里還會有這種事？”

“誰說不是呢？”呂常衡點點頭。“天下英才，東都龍凰并起，又不是吹出來的……別人不清楚，咱們還不清楚？”

聽到此，李清臣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出來：“其實……我是想說，且不提這二位，只說若那逆賊張行在此領軍，面對如此局面，他又會如何呢？”

呂常衡微微一怔，繼而沉默下來，許久方才重新開口：“他必然要殺人，但他有本事在殺了人后安住其他人，讓其他人不鼓噪作！”

李清臣點點頭，卻又搖頭：“我不是說這件事，還有虞城當前的事。”

呂常衡再度沉默了一會，然后給出了答案：“我覺得他會扔下這座城，扔下輜重，趁著雨夜，帶著幾日干糧，直接率部北上，繼續去濟……因為城都是盜匪，看起來兇悍，但其實缺出城作戰的勇氣。”

“是他作風，也是這個道理，但東都驍士會跟他走？”李清臣追問不及。

“會有不人留下來，但應該會有一些人愿意服從他，跟他去賭一賭。”呂常衡遲疑做答。“他這個人，收攏人心向是有一手的，如果他跟我同日接手了這支軍隊，即便是只有半月，也應該會有些效。”

“其實，真要是這麼假設，張行早在命過來的時候，就會第一時間連唬帶騙，說服韓引弓，而不是像咱們這般制于人，既然制于人，再說這些就顯得可笑了。”李清臣也醒悟過來，繼而無力起來。“什麼事都要積累，咱們臨時拜至尊，不免可笑。”

呂常衡頓了一頓，也有些蕭索：“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可事到了這一步，總不能就此空耗下去，弄到最后殊無作為。”事到如今，反倒是李清臣強打神，不愿意就此服輸。“呂都尉，你讓人連夜送我去下邑如何？”

“你這般艱難，去了又如何？”呂常衡一時為難。“韓引弓那個鬼樣子，腦子里只有自己的一萬關西兵。”

“就是到了這個份上，才有點用。”李清臣勉力來笑。“韓引弓的做派我已經弄清楚了，但他也終究是關隴里人，否則何至于連最后留的兵都是關西屯軍？我不信他敢擔上殺我這種關隴名族子弟的名頭……”

這就是以死相拿人頭來瓷了。

但不得不承認，自古以來，這般瓷，遇到要臉的，多多都還是有些效用的。

呂常衡也不是甚麼迂腐之輩，想了一想，便直接應下，然后挑了一隊人，用一輛車子，載著不知道是被周行范氣的，還是連日囚、淋雨、落馬導致舊傷復發的李十二郎往下邑折返。

自己則繼續留在小鎮，繼續掌管桀驁不馴的軍隊。

且說，韓引弓穩坐中軍帳，原本只待今日白天収降下邑，結果，前半夜就有使者送信過來，告知了前方虞城事變，一時也是心驚；一大清早，又有使者過來直接要求他速速出兵，更是焦躁……而隨著李清臣被抬下來，當眾懇請出兵后，便是敷衍之態如韓引弓也有些坐不住了。

原因再簡單不過，李十二郎這個樣子，怕是真可能會死的……尤其是隨行軍士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李十二郎很可能是被周效明的子給罵這個樣子的……這種心理素質，真要是因為自己拖延出兵死在這里，那日后回到東都，無論是曹林質問自己的心腹為何死，就此生疑，還是素有姻親的李氏上下來問，李十二郎之命何在，他怕是都難以招架。

當然了，最本的問題在于，李清臣的要求只是讓他早一日出兵而已，這沒有犯韓引弓的核心訴求。

“讓城速速投降。”韓引弓猶豫片刻，果然做了妥協，并將矛盾做了轉嫁。“李十三娘，你兄長這個樣子，委實再難顛簸。現在你自己城去告訴那王公公，只要侍軍今日午前投降，點足三千侍轉為民夫，再點足三千宮人出城隨營，我便可越過對此城的搜集，明日一早直接北上進虞城……這是最后的條件了。”

李十三娘為子，雖對宮人隨營一事本能不滿，但同樣早就知道意識到，自己在韓引弓面前本沒有實際發言權，更兼此時見到族兄這般姿態，條件也確實變得優越……思前想后，到底是再度充當起了使者。

進城，王公公聽完前因后果，也不多言，只是再度召集起了侍軍的骨干，來當眾作討論。

眾侍匯集，言語不一，爭論頗為明顯。

這個時候，雖然被禮貌的隔開，但李十三娘依舊醒悟過來，那就是家家有本難計的賬，這侍軍才占地割據幾日，如何能上下一？

王公公本人固然是個有經驗，或許還想拖延搞事，但下屬呢？

;不管是想投降的，還是想反抗的，怕是都難以統一意見，里必然做一團。而王公公本人也不大可能在這區區幾月迅速建立什麼強大的威權……他最多是引而導之了不得了。

換言之，大勢下，侍軍的降服似乎是一種必然，即便是王公公這種人也只人也只能特定條件下屈服于局面。

韓引弓從來沒有小瞧王公公，只是他看的更徹而已。

但不知道為什麼，想明白這一點后，李清洲反而有些不大舒服，就好像曾經期待過什麼一樣……可這本不合理，是隴西李氏出，在這個時局之際，靠著曹皇叔的提拔，剛剛升任了淮郡的駐郡黑綬……這是不是說明，自己沒有族兄那種大局觀和忍的能力？

“我們降了。”大概一刻鐘后，王公公就找到了李清洲。“中午之前就降……但是你們要說話算數，盡量給我們好待遇。”

李十三娘愣了愣，點點頭，不再言語。

到了中午的時候，雨重新開始下了起來，下邑城門也真的打開了，被嘲諷為白皮餃子的侍軍們果真出降了……沒有預想中的謀詭計，沒有什麼堅持頑抗，就是那麼一個個赤條條的走了出來，只穿一條犢裈，束手出降。

事順利的過了頭，而這引得軍們蜂擁冒雨來看。

憑良心講，侍軍的投降，其實跟大部分理人預料的差不多，即便是一手扶持起侍軍的張行張大龍頭，都沒有在做軍事計劃時將侍軍真正當做可以依靠的軍事力量，在他看來，侍軍能靠著存在拖韓引弓一天或者兩天，或者能讓韓引弓分兵來取，就已經足夠了。

而且，非但黜龍幫沒有、淮右盟也沒有，死掉的孟氏義軍上下還是沒有，所有人都沒有對這支由侍組的流亡軍事團伙，有過什麼額外的期待。

如今，侍軍更是親驗證了這一點。

如果非要說哪里讓人意外的話，那就是王公公，這位昔日北衙的實權公公之一，明明可以靠面子避免這種辱，卻還是跟其他人一樣，穿著犢裈，著膀子著腳踩著泥水冒著雨走了出來。

而且第一個走了出來，并第一個走進了轅門。

“將王公公請來。”

營門，因為雨水垮了一次的將臺上，韓引弓都覺得尷尬了起來，因為隨著投降侍的抵達，周圍他那些下屬們的言語越來越下流了……白皮餃子都是好聽的，已經有人喊著要這些侍把犢裈也掉了……而僅僅是一年以前，王公公都還是跟這些大將軍、南衙相公言笑晏晏的人。

李清臣和李清洲是沒資格上去談話的。

王公公立即被帶了過來。

“老王。”韓引弓有些尷尬的躲避著對方那宛如白皮餃子一般的皮和。“何至于此？難道是李十三娘沒把話說清楚？你本人不必如此的。”

“說清楚了。”王公公冒雨登上的夯土將臺，甚至中間了一跤，得他倉促去扶自己的發髻，而這使他顯得更加狼狽。“我也曉得韓將軍的大度，不過這是我自家選的……”

“你瘋了嗎？”即便是躺坐在一側，頭上有衛兵舉著遮雨油布的李清臣都有些神閃爍，因為昨天他看到對方的時候，對方還是極面的樣子。“好好的太平日子不過，來做軍奴……你在北衙，不曉得奴進軍中是什麼待遇嗎？”

“我自然曉得。”王公公扭過頭去，面平靜，言語妥當。“只是覺得既然當日帶著他們起來拿了刀，今日總該與他們一起這個結果……罪過也好，刑罰也罷，都該是我的。”

這倒是個說法。

責任嘛！

而且大家都喜歡有責任的人，哪怕他是個侍。

“韓將軍。”李清洲將目從對方發髻周邊那些在臉上的發上挪開，看向了韓引弓。“不能稍作諒嗎？”

韓引弓一時言，復又顧左右而嘆，周圍已經有更多的赤條條侍進了轅門，然后被驅趕著往后營而去了。

反倒是王公公，看了看李清洲，稍作言語：“李十三娘想多了……韓將軍什麼都可以諒，唯獨將我們這些白皮餃子充作民夫和將宮人配給軍士是不能諒的，因為這是韓將軍軍中此時最急需的兩個東西。我們這些做慣了事的人來當軍奴，軍士就能歇息，部隊也能稍微擺一下淮右盟的后勤依賴；宮人配給軍士，軍心就會重振，就會對韓將軍恩戴德，然后到了哪兒都繼續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