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若有所思:“哭什麼?我怎麼記得傷員一律放回了呢?是我們待他們了嗎?”
“那肯定沒有。”柴孝和笑道。“這些士卒都是有戰場經驗的東境本土士卒……將來順流而下取齊魯周邊的時候最合用……各位頭領都只當做寶貝來看,如何敢待?只是照常當民夫來用而已。”
“那到底是在哭什麼?”張行追問不及。
“應該在哭張須果、魚白枚那些人。”旁邊頭領梁嘉定見問的急,也不再多遮掩。“張龍頭不知道,你們不在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在哭,就是哭張須果那些人,但我估著也有一開始害怕被屠戮的意思。”
“確實如此。”旁邊另一個留守打掃戰場的頭領夏侯寧遠也趕來言。“張須果帶兵雖稱不上兵如子,但賞罰分明,令行止,頗有威,所以一直都在哭。”
“不對。”張行想了一想,立即搖頭。“昨日就沒這麼大哭聲……若只是懷念張須果,應該哭聲一日不如一日的才對。”
眾人愕然一時,也都不解。
倒是一開始被搶了話的柴孝和,此時口來做解釋:“諸位糊涂了,莫忘了前面在做什麼,今日再哭,當然是因為他們剛剛去挖了坑,往坑里扔了他們昔日袍澤的尸……見到慘狀,不免哀慟。”
張行以下,眾人這才醒悟,繼而覺得自己腦子果然是被上午爭功給爭麻了,居然連這個都忘了,簡直是燈下黑。
原來,今日下午的正事不是別的,乃是因為天氣燥熱,不敢暴尸首,所以在打掃完戰場后,便要立即統一掩埋尸首,舉行葬禮。
據說按照張龍頭走前吩咐,黜龍軍的那兩千出頭的死者還要專門立碑刻字,盡量記錄姓名職務的,這些頭領、軍現在就是要去做儀式的。
相對應的,作為敵軍和戰敗者的齊魯軍,哪怕戰死者和戰后被獵殺者高達四千之眾,也沒有這個資格的,他們同樣是被埋葬,卻只是被戰俘和民夫們挖了淺坑,倉促掩埋而已。
“人生大事,莫過生死。”張行想了一想,便也有了主意。“將這一萬戰俘放出來,和我們的士卒一起去做圍觀,待會封土的時候,也給齊魯軍順便填些土便是。”
周圍人面面相顧,都覺得此事無所謂……韓引弓跑了,齊魯軍完了,接下來黜龍幫肯定要往濟水下游去大肆擴張,去完自己貫穿東境的戰略構想,這時候張三爺要做仁義收買當地的降卒人心,誰還能說什麼不?
于是乎,眾人繼續向歷山而行,那些尚未被整編的降卒果然也被放出。
就這樣,到了下午時分,歷山腳下,舊日戰場那里,麻麻再度猬集了當日一戰的兩軍兵。
“兩位龍頭、魏首席,諸位大頭領、頭領,請看那邊。”
夯土將臺上,作為柴孝和副手參與此事的杜才干以手指向了歷山方向。“墓地集中在山下南北道的東側,也就是挨著歷山的位置……畢竟是戰場,不可能一人一,齊魯軍挖了五個大坑,每坑八百人上下……我們挖了十個深坑,每坑兩百人不足,碑文也都準備好了,從濟和東郡召集的工匠,趕工刻好的名單。”
“但也有許多不足。”主要負責人柴孝和在旁補充道。“譬如名單,原本屬于西線這里的,人員清楚,名單準確,一對就出來,而東線那里好多是東線征募的,來源也混,名字都是的,兩百人的坑,能寫出來一百二三便不錯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袍澤是東郡、濟郡本地的,他們家人被知會了后,來要尸首,回去安葬,我們也不好攔……但估計是消息還沒傳開,所以并不多。”
“辛苦了。”張行連連點頭。“我還是那句話,有比沒好,對比錯好……盡力而為,無愧于心就是。”
周邊眾人,忙不迭點頭。
“那我們該怎麼做?”目掃視了周邊地形后,張行瞇著眼睛繼續來問。“你們有什麼安排嗎?”
“有請來的黑帝觀道士來戰場中央的道上做儀式,儀式以后,因為封坑太多,請龍頭、首席、大頭領們從這里出發,帶著各位頭領分開各自上香,然后各自焚燒祭文,立碑、封土。”杜才干口干舌燥。“而士卒、俘虜,居于眼下的工事區和道西側分散來看,便足夠了……喪事嘛,無外乎如此。”
“辛苦了。”張行只是如此說。
倒是留在此的賈越,此時終于開口:“要不要跳戰舞?”
周圍人怔了一下,而包括張行在,復又立即醒悟,賈越說的應該是北地黑帝信仰中的一種舞蹈儀式,主要以慶祝戰爭勝利、展示軍威、哀悼戰友死亡為主……河北、晉地,乃至于巫族那里,都有相關的文化變種,基本上就是持兵刃大開大合的集舞……東都那里,逢年過節,皇家也有表演的,譬如被張行殺了的那位北衙高督公,據說就極為擅長這個。
“怎麼樣?”既然是常規作,張行自然沒有反對道理,只是回頭去看柴、杜兩個負責人。
“只怕來不及。”柴孝和有些不安。“畢竟沒有準備……而且也沒有好的場地。”
“等封土完畢,再來跳也無妨。”張行會意,立即與賈越打商量。“誰愿意跳誰跳,想在哪里跳就在哪里跳。”
賈越思索片刻,重重點頭,柴、杜二人也趕隨著頷首,都不再糾結。
儀式開始。
眾目睽睽之下,先是集中請來的黑帝觀道士們的時間,他們穿著黑道袍,在之前戰場上的道上邊走便做儀式,此地東側是放了尸首的大坑,右側和兩頭是圍觀的士卒……雖然總上看不大懂,但這種專業人士來做的儀式還是讓人到了安穩起來。
實際上,張行已經從這些黑帝觀道士的儀式中看到了一點那種戰舞的余韻,只是沒有吭聲而已。
上上下下,也都沒有多余言語作,大家只是肅穆來看。
待到道士們退場,便是張行等人各自去上香、焚祭祀文的過程了……這個過程同樣沒有出問題,但這個流程結束,退回到道上集合,即將立碑之時,張大龍頭卻忽然打破了流程。
“祭文是誰寫的?”張行懇切環顧。
“是祖大頭領。”眾人本能察覺到一不安,最后是李樞上前接住了話。“寫的不好嗎?”
“寫的不好。”張行看著對方下了定論,毫不顧祖臣彥面發白。“今日在這里埋葬的,無論雙方,都是逃亡追逐中連莊稼都不舍得踐踏的莊稼漢,敢問有幾個認得這種文章?若他們真有靈通,聽了此文只會煩躁吧?”
這話眾人聽了,有的覺得有道理,有的卻覺得張大龍頭在沒事找事。
不過,李樞想了一想,卻居然誠懇點頭:“如此說來確實有些不妥當,但事到如今,也不能重寫了吧?關鍵是,之前也沒人說這個不妥當……正所謂,事起倉促,有比沒好,對比錯好,盡力而為,問心無愧便是!”
話到后來,話鋒一轉,便有些針鋒相對的覺了。
“我知道。”張行慨一時,似乎是退讓了。“我也沒有怪罪誰的意思……只是覺得,如此這般,還是有些委屈了戰死的兄弟。”
旁邊徐世英見開了口:“恤跟上就是,咱們庫中暫時不缺錢。”
“而且還有戰舞呢!”魏玄定也捻須來勸。“張龍頭心念袍澤當然是好的,誰不念戰死的兄弟呢?只是天氣炎熱,總得講個利弊權衡。”
很顯然,大家都對這個儀式有些不耐了。
說白了,激懷念這些犧牲袍澤是真,天熱想躲一躲也是真,心中記掛著位地盤同樣也是真的,覺得某些人多事當然也是真的。
“道理我懂,可戰舞是賈越他們的心意,又不是人人都會,我本人和其他不會的人不能不有所表示……不然心里不是滋味。”張行似乎沒有察覺到大家的緒,依舊不依不饒。
“張龍頭到底何意?若有指示,我們盡量去做便是。”單通海也有些腳麻了。
“沒有別的意思。”張行環顧四下。“我是想封土的時候加把力氣,多為兄弟們封些土!加的高一些、多一些!所以想請大家幫幫忙,一起來做!”
周圍人心里猛地一松,繼而紛紛在心中暗罵,你早說嗎?這點破事直接開口,誰還會為這個違逆你張大龍頭不?
心里罵著,上卻都紛紛附和,都說要親自幫著為戰死袍澤多封些土。
不過,就在這時,張行復又開口來講:“既如此,先不必立碑……將軍中有修為的,包括投降的有修為的一起喊來,咱們一起封這個土。”
眾人莫名其妙,立即便有人問:“封土跟修為有什麼關系?”
張行只從腰后取下無鞘劍來,然后以劍指向了前的歷山:“當日我言,我軍乃是義師,我軍將士抵抗暴魏,保衛鄉梓,一死重于紅山!今日既見不到紅山,也不能讓他們人人得歸祖地,如何不能割歷山給他們作封?”
周圍人愕然一時,然后猛地醒悟,張行是要結陣摧山,來給這些死去士卒做墳……但醒悟過來以后,卻又更加愕然。
片刻后,還是本地人徐世英低聲來講:“三哥……此山有分山君的廟觀。”
“分山君有什麼德行,可以與諸位兄弟爭此山?”張行昂然反問。“況且,只是割山,又不是整個推倒此山,如何就要避諱了?”
徐世英立即閉。
“不是這個意思。”之前一直畏的祖臣彥忍不住。“以山為封,自古以來都是帝王真龍神仙才有資格的,最低也是個王侯……”
“說的好。”張行忽然笑了出來,手中無鞘劍也遙遙指向了對方,卻是舉重若輕,如拎著一木桿一樣指指點點。“我其實就是這個意思!祖公,你學問極好,我問你,我軍中犧牲數千袍澤,還有數千齊魯子弟,加在一起難道比不過什麼真龍,什麼皇帝,什麼王侯?”
祖臣彥看到劍鋒,面發白,本不敢言語。
而張行手中無鞘劍也隨之轉向,一一指向周邊來問:
“這東境的山,為之死難的本地百姓子弟不能占,難道還要專門留給那些來欺他們的王侯?
“我出來造反,不就是不忿于此嗎?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造了反,都還有人要跟我說這些話?
“若是這般,我便要問一問諸位了,若是造了反,都還將這山川土地視為他們的,你們這是造的什麼反?為什麼不割了自己首級去給那些人邀功?還是說,你們半點義氣都無,竟不把自家死難兄弟當做兄弟?而要視為奴仆、視為王侯將相路上的腳下石?覺得自己可以占這些山,他們占不了?”
周圍人面恍惚、慘白、振,卻無人駁斥……不是不能駁,也不是不愿意駁,但此時不敢,也無法駁。
而周邊環繞的那些軍士,本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麼,此時也漸漸失去秩序,開始嗡嗡作響。
聽到靜,張行也早已經不耐起來:“都不要多說了,我今日只問你們一句,我要借你們一口真氣來削了此山,為死去袍澤封做土,你們給還是不給?!給的留下來,不給的現在便滾出去,黜龍幫不要這種人!”
半晌之后,無人彈。
張行仰頭大笑,似乎志得意滿。
過了片刻,全軍修行者匯集起來,張行發真氣,組大陣,然后借著真氣大陣呼吸漲落之際,揮舞長劍,便往歷山上來削……但是一劍下去,卻只削了七八丈景的山……不是沒有效果,但距離掩埋山下的土坑,似乎遠遠不足,估計天黑之前是完不了這個工程的。
場景莫名有些尷尬起來。
“快去請思思來。”落到陣中,滿頭大汗的張行只能回頭來吩咐小周。“就在軍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