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說，你這人脾氣見漲。」張行不以為然道。「在東都有多畏，在武安這邊就有多暴躁······都說大丈夫能屈能，你這是也過了頭，也過了頭。」

「或許如此吧。」李定著南宮湖嘆氣道，沮喪之態難掩。「反正這幾年看起來得了機會，但反反復復也沒多結果，委實暴躁。」

「就是屢屢壁唄。」張行見狀若有所思道。「覺得自己負絕學，軍事上無往不利，憑此本事足以翻云覆雨，屠城滅國也易如反掌，結果真到了世，政治、經濟、組織、時運、修為、外，甚至文化、地域關系，哪個都要管，最起碼要去做理會和判斷，而軍事雖然是最重要的一件，但也只是一件······恰如早知道天下將，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只是早早磨了一把刀，可即便是真了，也不是真能想出刀就出刀的。」

李定沒有反駁，只是扭頭看向了對方，和當年在驛站中初見時一樣，這個男人長相平平無奇，只能算是五端正罷了，惟獨面稍白、材高大，卻也是典型的北地出排頭兵的樣子。

看了半晌，其人順勢反問：「若是這般，那你呢？你一個北地排頭兵，到底是如何懂得這麼多的？真跟傳聞一樣，黑帝爺給你點選了嗎？」

「首先，懂得不多，只是心里有桿秤，要做判斷的時候知道什麼更重要一點，但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其次，點選估計是有的，但跟懂得什麼沒關系，主要是真氣修行上的…………但你也見過。」張行難得坦誠。「而且，修行這個事上，反而是我最大的短板。」

「你修為不弱。」

「不是那個意思，是說我對修為，對天地真氣如何影響整個世界，尤其是影響社會運行，理解的還是太淺了…………所以我對大宗師既非常畏懼，又莫名自信，對那些至尊、真龍、神仙，也是如此。」張行喟然道。「我總覺得，自己怕是要在此類事上吃大虧。包括英國公，我對他的忌憚倒不是說他先取了晉地這個北方屋頂，可以從容后發，也不是說他擅長下棋，而是總擔心他其實已經是個大宗師，會不講道理一般直接來個紅山頂。

李定沉默了好一陣子，認真來答：「大宗師如紅山頂，不是不講道理，而是本就如此，紅山不過真龍之尸.·····大宗師立塔之后，證位之前，開山斬龍，也只是尋常，四中后三位，不都是如此嗎？而且，你說我也過了頭，也過了頭，有沒有可能是你自己做事也是習慣了過于肆無忌憚呢？」

「有可能，但這就是最讓人害怕的地方。」張行立即點頭。「因為我委實怕自己在這個事上失了判斷的本事。」

李定猶豫了一下，忽然棄了這個話題，繼續來問：「那什麼《六韜》呢？那個野廟呢？」

「都是有說法的。」張行依舊坦。「但你說我要從中得了多便利，我也是不認的，這其中，《六韜》反而是明證，不自己重寫一遍，找你注釋一遍，在軍中實驗一遍，又如何能起效用？你應該也懂得。

李定點點頭，神莫名有些黯然。

「倒是那本《易筋經》，我其實更有期待。」張行有一說一。「今年秋后，我準備召集領所有奇經集訓，給他們用一用，做個輔助，希能真跟你說的那般，使奇經上的修行不再那麼靠運氣和資質。當然，也是要趁機做個統計和整訓，徐世英一直在幫我做一個事，那就是奇經高手跟軍事主的配置比例，還有修行者和預備軍在我的直屬營盤跟其他部隊的比例安排。到時候也給你看看，做個調整，最后寫進黜龍幫自己的《六韜》里。」

「這是真正的真氣大陣的必須，再往后，如果真指在修行層面落后時以弱對強，就不能指一群修行者結陣了，還是要將修行者散軍中，按照屬

、修為，合全軍之力，結真正的大軍陣，真氣和人力、裝備、軍心士氣結為一。」李定本能口而對，但馬上，又稍微一頓，然后微微來嘆。「你就這麼放心我嗎？還是說，你骨子里覺得我只是一把刀，不足為慮？」

「且不說從未只把你當一把刀，便是退一萬步，按你說的，你只做一把刀，那也是一把無堅不摧、劈山斬龍的寶刀，我這種人，連路邊遇到的布頭、牛糞都要攢起來，如何會說一把寶刀不足為慮呢？」張行戲謔笑道。「黃驃馬現在還騎著呢，齊王給的無鞘劍也存著，還有十幾文錢買的一個羅盤，雖不用，但一出門還是掛在腰間。

說著，張行拿出了一個羅盤，雖然已經買了五六年，但居然還有八新，也不知道是該歸功于什麼太上老君開，還是該歸功于中國制造業的進步。

「你要試試嗎？」張行將羅盤放到亭子里的石桌上。「但要小心，一旦用了，若不能堅持勇到底，反而會遭其害。

李定看了一眼那個羅盤，搖搖頭：「跟你一樣，我也是信自己多些，外這種東西不是不能用，用的好一樣妥當，但一想到后面有什麼至尊真龍做什麼手腳，總也是心虛。」

「你們這些有本事的人都這樣，我是服氣的，不像我，幾次被到絕境，還是要用。」張行點點頭，徑直收了起來。

隨即，二人繼續湖，等了一會，眼看著沒有新話題，張行決定主開口了：「李四，別折騰了，收了你的野心，了黜龍幫吧！事到如今，便是關隴依然在力量上占有優勢，可也不會是你了······而我正要借你的本事，以弱勝強！」

李定神微微一振，然后立即搖頭：「我有三不降。

張行冷笑：「那我有四可降。」

李定認真來答：「不是跟你打岔，而是來之前我就想好了怎麼應對你的勸降。首先，真正決定天下大勢走向的時機，是往后一年半載，也就是江都、東都崩塌后，江都軍主力的去向以及東都曹皇叔的結果。我覺得就算是

O軍畏懼江都的幾位宗師，畏懼東都的大宗

師，一時不敢反，可隨著局勢越來越糟，這兩也注定撐不住了，一年、兩年而已，必然如此。換言之，不到那個時候，天下大勢是不會分明的，你怎麼知道曹皇叔臨死前不會拼了命的帶走英國公？那我機會豈不是到了？」

「那是我機會到了！」張行無語至極。「也可能是思思機會到了！」

李定微微一怔，立即搖頭：「總之，局勢分明得在那之后，現在說形勢太早，最起碼以形勢迫我降太早。」

張行笑而不語，但也沒有駁斥。

「其次。」李定繼續言道。「是我的份問題，或者說是我個人的野心問題······你今日罵了那麼多，我也不忌諱了，我要做皇帝！生逢世，我自然要做皇帝！」

張行淡定的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吭聲，反而像是在催促對方繼續一般。

「你不詫異嗎？」李四郎反而不安。

「你一個關隴子弟，自小按照軍頭培養，又逢世，如今還割據兩郡在手，想做皇帝不是理所當然嗎？」張三郎似乎更詫異于對方對自己不詫異的不安。「我想做第五至尊，你詫異嗎？」

李四郎同樣淡定：「這倒是無話可說，就你干的那些事······從來沒見過誰想爭天下要從頭開始驗證律法，從頭調整軍隊人事關系的，而且還起個名字黜龍幫，還要將關隴給下去，還想著要清理江東的世族、河北的豪強······你將來真有一日想要殺幾條龍只是為了歸還地氣，我也不會詫異。」

「那你不想著統一四海，證位真龍神仙，流芳百世嗎？」張三郎失笑道。

「不耽誤

。」李四郎認真以對。「世之后想做皇帝，跟統一四海，證位龍神相互不耽誤。」

「這倒是實話。」張行繼續笑道。「還有一個什麼不降？」

「還有就是，你與黜龍幫果真能容我嗎？」李定認真道。「一而再，再而三？」

「能容你。」張行也收斂笑意。「第一條我無話可說，只能說走著瞧；第二條嘛，且不說我并不在意，關鍵是認清形勢后以你的聰明才智，其實也會自己熄了的，你的野終究還是一統四海為主，這是你自小的志向，這點上面咱們不沖突；第三條，便是你再晚兩年，我也能容你，黜龍幫也能容你…………」

「這麼寬容嗎？」李定長呼了一口氣。「你想沒想過，眼下還好，咱們還沒打過仗，我手上沒有黜龍幫的人命，沒有占過你們地盤…………可一旦風起云涌，為了爭那最要命的一線機會，或者直接被局勢裹住，與你們作戰，你還能這麼寬容？」

張行安靜了一會，給出了答案：「我本人會生氣，甚至會憤怒，但作為首席，我還是能容忍你李四郎的，黜龍幫也要容忍……因為黜龍幫不是什麼私人的玩意，是要傾覆整個大魏，重安天下的，它不該有這些緒…………我只問你一件事，如果薛常雄此時投降，你覺得我該不該？」

李定沉默不語，卻明顯恍然。

「我必然要接，若薛常雄愿意降服，我們就有了整個河北的華之地，我們就有了河間大營的軍械，還能勉強湊出來三個宗師，就什麼都不怕了，最多說他投降后對河間軍進行改造而已。」張行言語急促而穩定。「難道要在這個時候跟他算賬，說他殺了我們多人，還弄死了一個頭領？包括之前殺了多河北義軍？又或者計較他是關隴大族首領的份？若是計較這些，只會死更多人，甚至直接影響敗。」話至此，張三郎言語稍緩。「而和他相比，你李老四又算什麼？看不起誰呢？再說了，我今日再怎麼嘲諷，可曾有一一毫不認你李老四本事的意思？說一千道一萬，你李定依然是我認定的天下至利之刃，劈山斬龍非你莫屬，破軍摧國當世第一，只是沒有時勢而已。」

;李定心中微，便要言語。

孰料，張行復又加了一句：「但反過來說，你若是明知道如此，卻只是利用我們黜龍幫想要安天下的氣度反復試探，那等用完了你這把刀，也別怪我們到時候收起來掛起來就是了。」

李定復又干脆沉默。

「所以，你到底來不來？」張行認真以對。「我信你言語，只需要你一句話，我自然信你，便是礙于形勢怕招來英國公與曹皇叔，怕招來河北大戰一時不說話，心里也總是明白的······非要等到局勢大變再來說，總歸是不一樣的，會有一層隔，你怎麼來消除？」

「隔就隔，等東都或者江都大變吧，你既然這般有信心，何懼這一年半載，也讓我死了心嘛。」李定安靜想了一會，忽然站起來，狀若瀟灑，竟然是要先行離去。

張行目送對方出了亭子，復又起喊住對方：「李四！」

「還有什麼？」李定折回頭來，好奇以對。

「我現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對秦二太大度了，明明可以推他一把，給他施，讓他早早來降，卻總想著時間能證明什麼，讓他殊途同歸······」

「難道這樣不好嗎？」李定看著下午照在亭子上，將張行的臉藏在影子里，不免失笑。「你不還是有信心嗎？你都能容忍薛常雄，容忍陳斌、馮端，容忍那些徐世英、翟謙私下作威作福的土豪，容忍之前做黑道的單通海，容忍貪財好利的盜匪，容忍無禮的謝鳴鶴，容忍去投機的崔氏子弟，也能容忍我這種野心之輩，人家秦寶做了什麼，你就忍不了了？」

「不

是忍不了，而是本該更好。」張行負著手從亭子里走出，來到之下，一半舊的素錦和一臉平淡的表外加那種吧唧不斷的，與當日在靖安臺做公時仿佛無二，也讓李定一時失神。「是人心易變！是時間能改變人！我總想，萬一有一日，秦寶那種老實孩子被軍隊裹挾著屠了城怎麼辦？我該怎麼面對他？而且，這三年間，我在黜龍幫，眼睜睜看著有人過去，一蹶不振，也眼睜睜看著許多人反反復復秉難移，但同樣能看到許多人，就是你說的那種作威作福的土豪，肆無忌憚的盜匪，被漸漸約束著了將才，變得守法遵紀，變得懂人心敬制度·····所以我就想，若是秦寶這種人一開始跟著我又如何？」

話說到此，張行深深嘆了口氣，看向了金閃閃的南宮湖，然后方才回頭繼續來言：「而且，有時候我也真的很辛苦，甚至有些恐懼······我不知道徐世英真反了怎麼辦？打徐州的時候，不知道真敗了怎麼辦？所以我老是在想，若你和秦寶在，若張世昭一開始就愿意誠心投奔我，該多好？更重要的是，萬一我也被權勢消磨，變了怎麼辦？」

李定忽然口干舌燥。

「李四，我說這個，一個是請你有機會跟秦寶說一說，另一個也是要給你來說，不要搞什麼英雄相約那一套了，我誠心誠意希你們，能早來就早來，什麼時候發生變故，什麼時候改了心意，不要有任何負擔，徑直過來，一起做大事，做好事，做問心無愧的事！」張三繼續說完。

李定怔怔看著對方，努力點點頭：「我會跟秦二說的。」

說完，也負著手慢慢轉去了。

張行沒有再啰嗦，只是負手立在亭子外面，瞇著眼睛目送對方離去，過了一會，也走了出去。

不管會后小小曲，只說到此為止，會議圓滿結束，到底是解決了可能會引發四家河北大戰的政治危機，薛常雄便直接離開，李定、李立也同樣立即離去，羅倒是沒走，而張行則放松下來，只跟從外接應而來的雄伯南、馮端一起在馮氏的這個莊園里接著逛起來，甚至還在逛了一圈后在晚間宴席上公開批評起了馮無佚。

「馮公，你們馮氏作為，儼然不合制度，清譽上不如崔氏恐怕是理所當然，要我說，便是房氏也不如。」張行說這話時是堂而皇之坐在宴席主位上的，言語一出，原本就對這個反賊不知道尊老而不滿的馮氏子弟更加憤怒，卻又不敢，只去看雄伯南跟馮端。

馮端不用說，雄伯南年輕時在長樂廝混過很久，據說很馮氏照顧，與幾個馮氏子弟也都稔。

但雄伯南跟馮端只是裝作沒看到這些人目。

羅更是捻須來笑，儼然存了看笑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