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頹唐
那個格子里的巖茶,以市價論,是書房裡最金貴的東西。
洪範聞言一驚,立時想到對方神通。
他這才意識到,對方此前的「看字畫」,或許卻不僅是「看字畫」而已。
打開柜子取了茶,洪範又拆了個新杯。
手按上盛著冷水的銅壺,炎流勁發。
不多時,壺蓋被蒸汽頂起,壺裡溢出的嘯充斥了靜室。
洪範手畔,黃銅被燒至暗紅。
他將沸水沖茶壺,泡開半發酵的茶葉,散出細幽醇厚的香氣。
「巖骨花香,百折千回;可不比二十年的梨花白差。」
葉斬往空中輕嗅一口,滿意地點頭。
「洪小友大約知道,今日申時正我要過來查案的事?」
「提刑按察司那邊有通知我,只是沒想到斬業公來得這般早。」
洪範回道。
他雙手遞過茶杯。
「既然有說過,那我過來就不算冒昧。」
葉斬接下,看著青黃的茶湯,狀似品鑒。
「來得早主要是想與小友結一番——星君如今越來越,天南地北你我同被揀選,可不是一般的緣分。」
他嬉笑說道,仰頭將滾水倒嚨。
洪範向來擅於捕捉緒。
他聽出葉斬話裡有話,但一時捉不,便只是鄭重道謝。
「素聞斬業公為三法司之肱骨,要案繁忙,百忙之中能轉來西京一趟,實在激不盡。」
「小友言重了。」
葉斬抹了把角,擺了擺手。
「我平日里說忙也忙,說閑也閑。」
「外面都稱我為三司星君,實際上我上只有個『中憲大夫』的散虛銜,沒有常設職務,不三法司支配。」
對於「肱骨」二字,他不以為然。
「至於要案,哈哈……」
「斬業公為何發笑?」
洪範問道。
「還能是為何?發笑自是因為可笑。」
葉斬嗤之以鼻。
「小公主溺死只貓,哭鬧著要我找兇手;
貴妃掉了孩子,要我查是不是下毒;
尚書死了老爹,疑心政敵買通郎中……」
幾句話在他裡串一串,流暢得像是順口溜一般。
「這些個事,若依其人,有崇山之重,依其事,則無鴻之輕。」
「不過是發生在要人那兒,就了要案罷了。」
葉斬說著又是哂笑不停。
與他對坐的洪範卻是愣住了。
話語里雖然沒有點出名字,但有心人若要查,並不難對應。
「這些事,斬業公……」
洪範遲疑道。
「怎麼,怕我禍從口出?」
葉斬斜睨著他。
「咱可是星君,雖然也就是那麼一回事,但等閑權貴,還霍霍不到我們。」
洪範不知該怎麼接話。
書房裡一時沒有人聲,外頭老樹上留守的烏倒是得雄健。
葉斬聽了會鳴,突然嘆一聲氣,抓過依然滾燙的茶壺直往裡傾倒。
換做凡人,這一下足夠歸西了。
「你這朝日府,我是喜歡的,很乾凈。」
他突兀來了句。
「朝日府是新建的府邸,在我之前沒有人常住。」
洪範回道。
「不是新舊的關係。」
葉斬搖了搖頭。
「我在神京常去皇宮王府;至於將相宅邸,出更是不須通報。」
「嘿……」
他臉上出不屑掩藏的譏諷。
「高門重檐,找不到一口沒有死過人的井;花紅水碧,清池裡到是溺斃的。」
「達貴人,各個都有虧心事。」
「所以他們沒有不怕我的。」
葉斬說這話時有種特別的氣勢,彷彿是狐假虎威的潑皮無賴。
宿命通的強大,已然表無疑了。
然而洪範聽完,稍一代,只到刀尖抵般的危險。
在他想來,有這樣近乎無所不知的能力,還能在神京那種權貴如雲、高手如雨的地方瀟灑活著,反而是不可思議。
尤其是葉斬還如此口無遮攔。
「小友何必張?」
葉斬看出了洪範的想法。
「葉某其實不是個多多舌之人,膽子也小;真正要的事,打死我也不會說、不敢說。」
「何況我知道小友你口風也得很。」
「哎呀,人生苦短,就得糟蹋些金貴的東西,才有意思!」
他推回牛嚼牡丹般倒空了的茶壺,示意洪範續上。
「斬業公很了解我?」
洪範問道,住心底猶疑,保持的鬆弛。
他著實負些不能與人言的。
「伱平日做的事,我在這朝日府里走上一圈,便知道個七七八八。」
葉斬笑道。
「我能看到你做事的方圓,卻看不你的想法——那是『他心通』那廝擅長的。」
「不過他看人反而沒有我準。」
他得意洋洋道。
「所謂知人者智,知己者明;都說人騙人,其實人最擅長騙自己。」
「大華九州,若把極端的人比作屎殼郎,那神京就是糞球——你都止不住他們往這頭聚。」
「所以我見得太多啦!」
「心志遠大之人手段下作,沽名釣譽之徒修橋鋪路,而越是廢的,往往越怨天尤人。」
「人太複雜,論跡尚能評個大概,論心就沒法說了。」
葉斬說完,咂吧咂吧,把嵌在牙裡的茶葉嚼爛了咽下。
「斬業公說得是,教了。」
洪範捧了一句。
淺言深是聰明人說話的忌諱。
對穿越者而言,剛剛這些話也無甚新意。
他不明白對方說這些的目的,但不得不承認這人很與眾不同。
洪範的謹慎讓葉斬的興緻降了下來。
「小友,查清此案后,你待如何?」
後者突然問道。
「以還,有仇報仇。」
洪範想也不想就說道,直如刀劍出鞘、碧水東流。
「好啊,好啊,正該如此!」
葉斬大笑說道,一拍大。
「可惜我的宿命通不擅戰鬥,大多時候只能做個明白鬼,不能像你的沙世界一樣快意恩仇……」
他艷羨嗟嘆,旋即又注意到屋角木架上開得正盛的水仙花。
「這花挨不住夏天。」
葉斬冷不丁說道。
「所以死在春日,便是它的幸事。」
他跳的神態徹底冷淡下來。
下午的春自窗外斜照,爬上了葉斬的袍。
大紅錦緞的照浮出明亮的鱗,卻更將未被點亮的部分襯得暗沉。
洪範聽到了前院遙遙傳來的腳步聲。
不知不覺,申時正(下午四點)快到了。
「他們來了。」
葉斬的眸子猛地一凝。
好似戴上面,好似下心事。
好似自夢中醒來。
「我們過去吧。」
他起出了書房。
洪範跟在其後,心頭琢磨半晌,依然分不清這人究竟是灑,還是頹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