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部堂的病好得非常快。

今日上午，王貴便帶著他的乾兒子來到儀殿，稟報朱高煦:蹇義已到吏部上值，並且親自簽押了劉鳴的任命狀，似乎還要上表、為那兩高麗參謝恩。

朱高煦“呵”地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又輕輕搖了搖頭，將目重新放在了面前的書籍上。

王貴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朱高煦又沉道:“楊家的人，終於能殺了。”

這個決定他此刻沒有細想，但此前已經來回權衡過多次。

大致應該有一些前置條件，首先要逮住楊士奇的兒子楊稷，避免製造仇恨、卻不能完全消除仇恨;其次，遲早得殺，因為楊士奇是廢太子黨嫡系，如果這種人都不殺、不足以表明朱高煦獲得皇位的正義和自信。

及至前天晚上，朱高煦又想到了另一個前提。那便是劉鳴的任職問題，要等君臣雙方達了妥協和共識之後;如此便不至於讓楊家戮、與別的事聯系到一起，產生製造恐怖氣氛的誤會。

朱高煦終於想起了自己起初的理念，要與文達一種“政治誠意”。否則王朝管理的千頭萬緒、治權，哪裡去找放心的人呢?

想了一會兒，這時朱高煦忽然發現，太監王貴等人正一副沉思的模樣。

朱高煦立刻再次開口:“朕殺人時，會有明確的命令，並且為之負全責。人命關天，決不能用猜。”

王貴忙道:“是，奴婢告退。”

但他的乾兒子曹福沒走，上前來小聲道:“皇爺，奴婢將那苦主連氏，帶到了西安門外。”

“連氏?”朱高煦重複了一聲，恍然道，“哦……你帶來作甚?”

曹福躬道:“此人曾在應天府、刑部衙門擂鼓喊冤。後來在刑部大牢被關了一陣，皇爺帶兵進京後放了;臣僚們怕繼續喊冤、有損朝廷名聲，便托北鎮司派了個人盯著。那時也沒法子，兇犯楊稷沒捉住，誰也沒法為平冤昭雪(楊士奇的置也沒有定案)。

前兩天卻發生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太平門附近有個青皮小子，得知楊稷被逮住的消息，便去找連氏、意圖詐騙。

後來錦衛刑訊得知，那青皮自稱在場上有關系、與應天府某人同手足，要連氏委於他、便托人判楊稷死罪。否則楊家結的權貴，會想辦法把楊稷再次撈出去。

那廝也招了，確實還有點見識，認定楊稷必死，才想到在連氏跟前、將功勞據為己有。”

朱高煦冷笑道:“世間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可不是?”曹福道，“不過那廝不知道，錦衛一直盯著連氏的;這下禍從天降，因為詐騙罪、未遂罪，最輕得流放遼東。而那連氏似乎是糊塗了，還以為逮捕騙子的錦衛將士、是楊家的親朋好友，一路跟到了皇城這邊。奴婢得知此事，便將帶到了西安門候著。”

朱高煦聽罷，困地重複了一遍:“你帶來作甚?”

曹福出一個討好的強笑:“奴婢見過，長得不錯。來路也很清楚，何況皇爺為平冤，那不得報恩?”

朱高煦看了曹福一眼，倆人對視了片刻。朱高煦指著曹福、點了一下手指，苦笑道:“朕是那麼沒比格的人嗎?”

“不不！這是奴婢自作主張辦的事。”曹福接著一副探究真相般的認真模樣，“奴婢也很好奇，為啥人們都那麼招惹寡婦，為之絞盡腦?或有其特別之哩。”

朱高煦道:“那是因為無主。”

曹福忙道:“皇爺聖明。”

朱高煦忽然忍不住笑了一聲，因為一個閹人在這裡研究婦人、實在有點荒誕稽。他換了個舒坦的姿勢，側靠在椅子上，“朕有時覺得好奇，你為啥那麼喜歡幫朕搜尋哩?”

曹福躬道:“奴婢隻想讓皇爺高興，只要皇爺高興，奴婢心裡便更高興。奴婢可不像紀綱，打著宮裡的旗號、找到好的先自己截留了，奴婢是個閹人，辦這等事正是得心應手。”

朱高煦打量著曹福那張白胖的臉，過了一會兒便道:“還是舊人忠心。”

曹福道:“奴婢的命也是皇爺的。”

朱高煦道:“你把那人帶進來，朕瞧瞧。”

曹福彎腰一拜，倒退著離開了桌案旁邊。

“曹福。”朱高煦又喚了一聲。

曹福急忙小跑著回來:“皇爺還有何事吩咐?”

朱高煦道:“不要胡來，朕懶得給你收拾爛攤子。”

曹福笑道:“奴婢辦事，皇爺隻管放心。”

過了許久，曹福果然帶著個陌生的年輕婦人進來了，婦人應該就是連氏。連氏先是東張西的，然後便看到了、靠坐在大桌案後面的朱高煦。

朱高煦也在看，見之果然有些姿，難怪會有青皮心思。穿得很樸素，頭髮簡單挽起了木簪，棉布的灰白雖然舊，但看得出來裁剪、用料原先都很不錯。相貌很端正勻稱，稍顯的面部線條、但人並不胖，長得也白淨，眼睛不大卻好看，神給人嚴肅端正的覺。

曹福輕輕了一下的手臂，連氏忙跪伏在地叩首道:“民叩見聖上，請聖上為民作主！”

朱高煦道:“起來。”

連氏依言小心地爬起來。

朱高煦便道:“那個說要幫你的人，是個騙子，已經被錦衛逮捕。府並非不為你作主，而是因為楊稷跑了沒抓到。數日之前被抓獲歸案，他便死定了，找誰也沒用，天下無人再能救他。殺人償命，道理恆古不變。你不必再為此奔波。

沒有人是你的恩人，朕也不是。朝廷君臣，不過是在維護自己訂立的規則。明白嗎?”

曹福沉默地躬侍立在那裡。

連氏不同於一般的庶民，的膽子要大一些、不然也不敢隻在京師鬧那麼幾年。這時問道:“為甚麼楊稷殺了人、很快沒事了，奴家告狀也無用?”

朱高煦道:“任何規矩、都要靠人執行，執行的人若有權勢，便可能不規矩約束。原先庇護楊稷的人，就是那種人;確定地說，乃廢太子一黨。我朝治理天下，並不完公正，也很難做到。如今庶民的命、大抵不能被人隨意奪取，維持起碼的安全，已經需要很複雜的規矩了。

但朕奉天伐罪之後，那一黨人已經全部灰飛煙滅。誰還願意破壞規矩，為倒臺的楊家徇私?”

“樹倒猢猻散?”連氏道。

朱高煦笑了:“朕沒白說。”

連氏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眼簾:“聖上為何要告訴奴家這些?”

朱高煦揚了一下下，“你這幾年不容易，朕深同。朕是有信譽的誠實的人……大多時候是這樣。何況，大權不是用來玩弄的。”

連氏聲道:“奴家、奴家以為皇帝高高在上，庶民見不到。”

朱高煦道:“確實不容易見到，大明那麼多人，都能見皇帝，那朕還要吃飯睡覺嗎?”

連氏聽到這裡，又看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道:“不過只要見到了，朕不需要在一個庶民面前強調權威。你也不用怕，你既沒犯法，也不用從朕手裡拿俸祿;朕會拿你怎樣?”

他沉默了一會兒，手掌在額頭上挲著，便招手讓曹福過來，在曹福耳邊小聲代了幾句。

曹福不斷點頭，然後躬道:“奴婢即刻去辦。”

曹福往下走到連氏邊，問道:“見過楊稷的父親?”

連氏點了點頭。

曹福道:“那你跟咱家走……”他又了一下連氏，沉聲道，“謝恩，咱家教過你的。”

連氏便重新跪伏在地，磕頭道:“民謝恩，告退。”

說罷起，跟著曹福後退了幾步，然後才轉張地往外走。

……曹福準備了一番，及至旁晚時分，便帶著連氏上了一輛馬車。還有錦衛北鎮使杜二郎、以及一隊將士跟著，一路到了楊府。

連氏剛下馬車，便道:“曹公公，這裡是楊稷家。”

曹福白胖的圓臉上出了人畜無害的笑容:“有仇家盯著，真不是甚麼好事哩。”

連氏道:“楊稷在家裡?”

曹福搖頭道:“殺人犯怎會在家裡?他現在洪武門那邊的詔獄裡蹲著，過幾天應該會送應天府大牢。錦衛不管民間刑事審判。”

一眾人走到大門口，守在門口的人紛紛上前恭敬地行禮:“小的們拜見曹公公、杜將軍。”

杜二郎道:“沒你們的事了， 回家歇著，明日到北鎮司點卯。”

大夥兒紛紛應答:“得令！”

“曹公公看戲嗎?”杜二郎問道。

曹福反問:“甚麼樣的戲?”

杜二郎道:“戲院啊，秦淮河那邊有家梨園，沈家人開的，唱得真不錯，不是隨便搭的戲班子可比。”

曹福道:“咱家可沒那個嗜好，皇爺倒偶有興致。杜將軍在皇爺跟前，正有話談。”

倆人輕松地談著，就像下值之後的人好友一般，隨便聊一些無關公事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