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開始收斂鋒芒，自從決定留在朱厚照手下討生活時，更多的時候都是在順著他，以前連話都懶得和他說，現下連在經筵上給他遞點心的事都愿做。以前還有幾分良心，可現下決定乖乖當太子手中的一把刀。至于蒼生疾苦，朱厚照都不急，急什麼，順勢而為，積點小德小惠就已是慈悲為懷了。

可出來這一遭，當奏折上的慘狀化為現實呈現在眼前時，卻開始搖。天賦人權，自由民主在心里留下的印記太深了。終于意識到，自己無法心安理地為統治階級的一員，無法將吃人饅頭當做天經地義，可又更深刻地發覺，自己是那麼的自私弱。比起被人做饅頭，更愿意吃著饅頭活命。哪怕良心被噬咬的痛苦讓午夜夢回時被驚醒，依然不改要為人上人的初衷。

月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以為又一次堅定了人生的方向，可在起坐在床沿邊的一剎那，腦海中又浮現出另一個念頭——“我真能就這麼熬過一生嗎？”

來回糾結搖擺的思緒讓仿佛在被油煎火燎。恨得一跺腳，推開門就打算去要酒來安眠。可在蹣跚著走到回廊時，卻瞧見了另一個夜不能寐之人。王明正坐在庭院中，披月華，腳踩暖爐，一邊抿著溫黃酒，一邊吃著花生米。正當他覺得自己的心好轉時，可以眠時，害得他失眠的罪魁禍首就像從天而降一般，毫不客氣地坐到他邊。

王明皺著眉道：“你來做什麼？”

月池嘆道：“學生有事請教先生。”

王明心下無語，又一個套考題的，他可不是第二個程敏政。正在他打算嚴詞拒絕時，就聽月池道：“自私，是不是一件可恥的事？”

王明一怔，半晌方答道：“并不能算可恥，但確實當革除。圣人述《六經》，正是要正人心，存天理，去人。【1】”

月池聽得牙齒發酸，問道：“可我看到，人人都讀《六經》，人人卻都有人。可見，去私本是癡人說夢。”

出乎月池意料的是，王明并沒有斥責，而是道：“那是因為人尚未做得徹。做得徹時， 私意剝落凈盡， 天理融明即會顯現。”

月池問道：“如何剝奪？”

王明道：“自是居敬窮理、涵養省察、立志篤行。”

月池心下一沉，自斟自飲了好幾盞，又問王明：“敢問先生，若因貪生畏苦，做不到這些，卻又尚存幾分良知，心下不忍，該當如何？”

王明失笑：“世上之人都把生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孰不知，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無異，便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罷了。【2】這樣的生命，又有何留念的呢？”

月池聽得苦笑：“先生高義，學生自愧不如。您是圣人的品德，他是治人的品德，獨我是個庸人，反倒兩廂為難。您是大德高人，就沒有對庸人的建議嗎？”

王明沉片刻道：“不能直中取，便向曲中求。”

這是在教迂回行事？月池蹙眉道：“先生，可是，有些東西是繞不過去的。”就譬如朱厚照，龍有逆鱗，本無法從他手下救下行刺之人。

王明沉片刻道：“心存大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以最小的代價爭取最大的勝利。可學蘇秦、張儀，善揣人，只要中人肯綮，便會無往不利。但即便是蘇、張亦有力有不逮之時，那時只求盡力而為，再尋彌補之機。”

月池的雙眼閃閃發亮，可仍有些遲疑：“即便背道而馳，亦能無往不利嗎？”

王明道：“六國戰頻繁，蘇秦亦能使之合縱，關鍵不在事，在為事之人。你在驛站時，就做得很好。無力時需借勢，有力時就當造勢。”

造勢！月池看著他還腫著的臉，一時如醍醐灌頂，起恭恭敬敬地叩首：“多謝先生教我，救我離苦海。”

王明扶起：“我既為座師，自然當教你。”

月池不由淌下淚來：“謝謝先生不計前嫌，若不是見您，我真不知當如何是好了……”

他們談了很久，直到天邊破曉時，方互相道別。月池真心實意道：“您一定會為圣人的。”

這次到王明苦笑了：“圣賢有分，不可強求。”

月池道：“王侯將相都寧有種，何況是圣賢。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或許您是選擇的方向錯了呢？”

王明看著：“你是說朱子錯了？”

月池道：“朱子學問是否有誤，某不敢言，但納尼為妾……己所不能，如何助人。”這是說號召革除人的朱熹到年邁時卻與兩個尼姑嬉游，最后還納尼姑為妾之事。他自己都做不了圣人，如何還教別人。

在王明反駁之前，忙一溜煙地跑了，徒留王明看著的背影目瞪口呆。而在回房飛快沐浴更之后，就去敲朱厚照的門。太子爺一面打著哈切，一面吃早飯：“你最好有個過得去的理由。”

月池扭片刻，方道：“實不相瞞，昨日向您求，不止妄婦人之仁，還有我……我看上了那個小姑娘。旁人您殺了也就罷了，畢竟如您所言，的確當殺。但能不能把賜給我？”

朱厚照一口粥嗆在嚨里，差點咳得背過氣去。他好不容易順過氣來，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你眼瘸了吧，孤賜給那些人你都不要，要這麼一個兇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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