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打斷他：“沒有踐行的制度等于廢紙。您不能一面將制度當做人的附庸，一面又指它去管制人。”

朱厚照的雙眼燦然晶亮，他仿佛及到了什麼，他顧不得月池的冒犯：“‘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孔子說，治國是靠君子德治，可你卻說人是靠不住的，品德是會腐化的。你是要以法治國，將法置于人之上，難道，你打算讓孤效法先秦嗎？”

從朱厚照口中吐出以法治國，就像在王明口中聽到總裁一樣，讓人產生不知今夕何夕的玄幻之。在一瞬間的恍惚后，月池就明白，他說得法是法家之法。雖然名相似，實卻大不相同。法家之法是指君主的意志和命令，而所說的法律或制度卻是囊括君主在的行為規范，它與儒家的禮相似，卻比禮要更加靈活切實。

“秦不過二世而亡，臣怎敢如此說話。”月池斟酌片刻道，“臣的意思是，應該建立非人格化的宦制，以細致的制度，將私和公事徹底分開。”

這才拿出了自己的奏本。朱厚照接了過去，一目十行。以鐘鼓司為例，要求年前要做財政預算，年終要做財政決算，而預算和決算全部都要經過戶部堪合，戶部有質詢的權力。只這一條，就相當于給整個宮套上了箍咒。預算是指一監對未來一年財政收支的計劃，如要通過戶部，數額便不能太夸張。

這樣一來，貪污的空間便大大小，即便貪財，亦有有一定的限度，而不會像現在這般無法無天。而財政決算，則是對這一年收支的核查，如要通過戶部，至賬面要做平，庫房充盈程度要過得去。而那群不學無的奴才，若想靠做假賬瞞過戶部尚書，除非再投一次胎。這倒是一個遏制太監貪腐的好辦法。可這樣一來，他的花費不全由那群老東西做主了？朱厚照想到此，微微皺眉，但他并未反駁，而是繼續看了下去。

月池提出的第二條，則是宮中二十四監，每一條正式的命令、資的調，都要以白紙黑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以蓋好印的文件作為憑證，一式兩份。宮中半年一次考核，由錦衛來負責，如果兩監之中對接的文件不對，或是與庫房的庫藏對不上號，那麼經手宦全部都要罰。朱厚照看到此挑挑眉，以外朝來制衡還不夠，甚至還想著以他的另一臂膀錦衛來制。這樣一來，宦們豈非于宮中最底層，當真是心狠手黑。

朱厚照正嘆著，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月池對此猶嫌不足。還出了一份職責明細。朱厚照拿著這份以鐘鼓司為例的明細，越看越心驚。即便是最下等的太監，他所負責的職務權限在明細上都巨細無，所有太監只能在制度允許范圍活，不得越雷池半步。直到此刻，他方明白，李越所謂的‘非人格化’是何意。他將太監的一舉一都局限于條框之，除了依令而行，別無他策。人徹底了制度的附屬，只是制度運轉的工。

任何老實之人到這個位置上都能做得不錯，可對那些聰明人來說，無疑于戴上了重枷，一生不得自由。不過無所謂，奴才，聽話就夠了。

一時殿中寂寂無聲，直到燈花開的脆響，讓他們同時回過神。朱厚照著：“這不是你能想出來的東西，是誰？”這一套辦法，不同法家君權至上，亦與儒家德政截然不同，不可能是讀儒家經典長大的李越所提。

月池垂眸：“您還記得嗎，我和您提過，我有一個姓馬的西洋人師傅。”

朱厚照翻了個白眼：“這年頭的西洋人竟然能連宮都能了？李越，你大膽。”

月池不慌不忙道：“您誤會了，知識是他教得，辦法是我想得，至于宮況。”

月池毫不猶豫地把馬永賣了：“馬太監心心念念都是他被割下來的‘寶貝’。此刻別說是讓他賣同僚，即便把媽賣了，他都愿意。”

朱厚照失笑：“虧你還想得起他來。”

短促的笑聲過后，又是一陣安靜。月池的雙腳已是一片冰涼，不想和他就這麼坐一整夜，問道：“您覺得，如何？”

朱厚照默了默，他的回應就是將這厚厚一疊紙放到燭火上，赤的火焰沿著紙張邊沿蜿蜒直上，幾乎是在眨眼間就吞噬掉它潔白的邊沿，只留下漆黑的殘骸。月池下意識起，拽住了他的胳膊。朱厚照并未怒，而是用另一只手，一一地把的手指掰開，然后地攥在手心里。月池立刻掙開來，這火仿佛燒在心上，沒有指朱厚照全部采納，可也沒想到他居然一把火都燒了。飛快將奏疏奪過來熄滅。朱厚照角一翹，手指在黃梨花桌面輕輕敲擊，他專注地看著焰火，跳躍的火苗在他的瞳孔中燃燒：“你奪過去又如何，正如你所說，沒有踐行的制度等于廢紙。”

月池只覺眉心突突直跳，質問道：“現下這個局面，難道您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你太天真了。”朱厚照施施然轉過，他盤坐到炕上，蓋上了被，“你真以為，你弄出來的這筆錢就能用到災民上，經過層層盤剝后，估計什麼都不剩。”

月池目不轉睛盯著他：“您可以派個好欽差。”

“天下烏一般黑。”朱厚照不屑道。

“是嗎？”月池失笑，“我看并非如此吧。您在擔心什麼？如果不愿戶部手宮支出，您可以只命戶部勘合賬目，而將決策權留在自己手中。您甚至可以留一筆機資金儲于庫，作為您的私產，供您樂使用。就算您一年留一百萬，也省下另一百萬。與其讓那群狗奴才花，不如您自己花，至您既開心又不用背負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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