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道：“您得先將徐延昌從牢里放出來，并表示他并無罪過。”

這一句，好似沸油潑水，炮仗點火，戴珊一下就炸了。他先是氣得渾發抖，接著就舉起手指來指著他們：“你們，你們！虧老夫還以為你們有幾分良知，誰知道你們個個都是貪生怕死，喪盡天良之輩。是定國公讓你們來做說客？回去告訴他，莫說只害了兩個孫兒，老夫就算全家死絕，就算只剩一口氣，也要讓他伏法。”

謝丕一嘆，他就知道一定會這樣，他道：“世叔莫氣，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就算您信不過我們，難道還信不過家父嗎，您與他共事多年，豈會不知他的人品。若小侄真敢如此，早就被他家法置了。我等此來，的確是來為您排憂解難的。”

戴珊聽及謝遷之名，這才冷靜了幾分，他目如電，直視謝丕：“于喬公為我排憂解難的方法，如是讓我服，那就不必再說了。”

謝丕無奈道：“不是讓您屈從權勢，而是迂回而為，您這般，除了損傷自，又有何益。”

戴珊怒意又起：“哼，真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迂回而為，簡直笑話，我行得正，坐得直，為何不能直去廟堂之上討回一個公道來。老夫不信，皇天當真無眼。”

月池道：“皇天有眼，而且比您要看得清楚得多。您是天順八年的進士，曾任學政，博古通今，可知太祖洪武爺在打天下時一面稱‘北逐群虜，拯生民于涂炭，復漢之威儀以民族革命相號召’，另一面，卻又承認元朝正統，言說‘天擇元君，起于草野，戡定朔方，有中夏，混一南北。’洪武爺既說元是正統，卻又要攻打他，這是何故？”

戴珊不想作答，謝丕自覺主地扮演捧哏的角：“這是因為元能夠統治中原，的確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但是他們畢竟是夷狄，不能長久，于是會‘天厭其德行而棄之’。而我大明為華夏子民，秉承天命，自然當取夷而代之。”

月池道：“可自古以來，不都是中外夷，在先賢看來，夷狄之輩，與禽無異，為何洪武爺要改變先賢的說法，不直接說他們不配統治中原呢？”

謝丕一愣，他顯然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月池輕笑一聲：“因為自古至今，從來沒有一個數民族能像元一樣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僅靠原來的中外夷說法無法解釋這一現實，二來當時有士大夫為元亡而自盡，各數民族心生畏懼，北元將領納哈也在負隅頑抗，為了收攏這些人心，實行攻心之戰，洪武爺才要承認元朝的正統。但是他承認，并不代表他真心認可。在他真正坐穩天下后，在《賜占城國王阿答阿者書》中，他又說‘向者我中國為胡人竊據百年’。打天下時是正統，坐天下時是竊據，這就足以論證我適才所言非虛。”

謝丕一時啞口無言，戴珊道：“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月池道：“我只是想告訴您，義或不義，在帝王眼中本不重要。他們看重的，從來都不是公義，而施行公義是否能給他帶來好。如果以往的公義不能有利于他，他不會踐行，反而會再創一種論點來改變公義。您家的事，也是如此。”

戴珊如遭重擊：“老夫不明白，如果讓老夫蒙冤屈，讓士大夫寒心，又能給皇上帶來什麼好？！”

月池道：“誰說您會蒙冤屈，我可以向您保證，皇上一定會找出并嚴懲兇手，但是那個兇手一定不會是定國公或者其他勛貴。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在邊軍和京軍換期間，皇上不會搖軍隊的穩定，在兩軍換之后，皇上也需要勛貴來統攝各營，以形文武制衡之局。”

戴珊一時之間仿佛老了幾十歲，他口想一句蒼天啊，可話到邊卻又想起了月池適才所說的皇天有眼，不由老淚縱橫，他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皇天不是無眼，而是有私。多謝你們，多謝你們來讓我這個瞎眼固執的老東西認清現實……”

他中的一腔意氣正在逐漸散開，他低垂下頭，就像干癟的老樹。月池見狀也不由生出憐憫之：“您先不必灰心。認清現實，才能改變現實。”

謝丕口而出：“這還能怎麼變，總不能不要文武制衡吧？”

月池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武當然是必要的，可皇上只是要武勢力，卻不是一定要現在這些人。”就像猴子相斗一樣，是紅隊贏，還是藍隊贏，又有什麼關系，只要是他的猴，就夠了。

月池繼續道：“說來這些紈绔子弟，日為非作歹，又能為皇朝的軍隊起到什麼助力，為什麼不讓那些一心報國的平民子弟出頭呢？有了新的，舊的就了阻礙，了需剪除的東西。到了那時，即便無數人反對，皇上也一定會為您家平冤昭雪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戴珊和謝丕同時瞠目結舌地看著，半晌戴珊才道：“可是許多平民武將，大字不識，才智平庸……皇上未必會用。”

月池失笑：“我適才告訴您，比起義或不義，帝王更看重的是利或不利。我現在再告訴您一條，相較利或不利，帝王更看重的是信或不信。勛貴基深厚，又幾家同氣連枝。比起他們，當然是平民武將，皇上用起來才會放心。不要說只是才智平庸了，只要有一二分可造就之，皇上都會耗費人力力，讓他們山變凰。”

時春在門口等得百無聊賴，李越今兒突然把來，說讓替他把風，防止東廠人士竊聽。一口就答應了，在李家住了這麼些日子，自覺也該為這個家做些什麼。可沒想到，在這里一等居然就等了一上午。他們到底在屋里說什麼能說這麼久，嘀咕間，正房的大門終于打開，看到披外袍，有氣無力的戴珊居然親自把李越和謝丕送了出來。戴珊拍了拍李越的肩膀道：“后生可畏，非虛言也。您年紀輕輕，可看人看事，卻高出老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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