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語又似石破天驚，按照朱熹的理論，他將人分為“天地之”與 “氣 質之”，且認為人的貧富、貴賤有異，就在于氣稟不同，這等于是從先天就否認了底層人士圣賢的可能。可王守仁卻在這里說，無論圣凡，人人都有良知。這也就是說，人人都能圣人？！

謝丕已經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仿佛下一刻就要從他的腔中跳出來。而比他的心跳聲更響亮的，是那個老學究的笑聲，他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道：“人人都能圣？那販夫走卒也能圣？賤民賤籍也能圣？”

王守仁微笑：“當然，士以修治，農以養，工以利，商以通貨，只要是有益生人之道，就是同道，都有圣的可能。事實上，人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罷了。”

人人都說士農工商，有高低貴賤之分，而他卻說這是異業而同道，最卑賤的商人，在他口中，竟然和士人一樣，都是在從事有益生人之道。謝丕至此這會兒，才明白為何這里會有那麼多商賈、那麼多不像儒生的人。他們著王守仁，眼中是滿滿的崇敬。謝丕只覺頭皮發麻，而更讓他驚的言論還在后頭。

老學究顯然還沒被王守仁說服，他的胡須又在，連連道：“胡說！胡說！又是在胡說！他們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怎麼能超凡圣？朱子說了：‘論先后，當以致知為先。’他們連什麼是德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踐行德。”

王守仁正道：“這正是我和大家闡明的。世人為學，從冊子上鉆研，名上考索，形跡上比擬。居書齋，空談八文章，又如何躬行道德。所以，不是知在行先，而是要知行合一！知行不可分作兩事，就如一個人看見親父，知道孝順，這我們所言的知；而孝順親父的行和表現，即是行。此兩者切關聯，乃是一兩面，而非此消彼長。”

謝丕一震，他只覺蒙在眼前的迷霧，陡然被掀開，顯在他面前的是一條前所未有的康莊大道。他心中涌現出狂喜，那是源自圣人，植在每個儒生心中的明悟之喜——“朝聞道，夕死可矣。”

可眼高于頂，目狹窄之人仍無法悟，他的神變得更加尖酸：“他們那算什麼行？在地里種地算行嗎？持工匠等賤業算行嗎？還有那些商……”

一語未盡，他這次是真的犯了眾怒了。人們開始質問他：“沒有我們種地，你吃什麼？！”

“沒有工匠，你住什麼？穿什麼？”

“噢，我們是持賤業的賤民，那你有本事把你上穿得都下來啊。”

“商賈怎麼了，商賈吃你家大米了？你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家誰不是識文斷字的，這兩廣這麼多書院，哪家沒有我們商賈出資。你還真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罵娘啊。”

眾人怒火滔天，如連珠彈炮的問題，得這學究張口結舌。他的眼睛瞪得如凸眼金魚：“你們、你們這是強詞奪理！你們要干什麼！”

他忽然轉，拔就跑。眾人啐道：“呸，真是個偽君子！”

王守仁著他的背影，苦笑著搖頭，然而就在他將要跑遠之時，王守仁旁邊的弟子忽然出聲，住了他。

這名弟子名王艮，本為一個灶丁，正是這學究口中的賤籍之人，可他卻憑借著自己不懈努力，自學才，最終拜在了王守仁名下。

那學究腳步一頓，轉厲荏道：“你們要做什麼，我告訴你們，今天我到這兒來了，可是有許多雙眼睛都看到了，要是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王艮起，他朗聲道：“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了。你不是質疑，百姓之行，難求知嗎？”

學究哽著脖子道：“是又怎麼樣？即便有知，那也不是真知，也只是異端！”

王艮冷哼一聲，他道：“我正要把你一直嚷的話還給你，你才是井底之蛙，滿口胡語。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百姓日用即為道！”

這短短兩句，鞭辟里，恰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謝丕仿佛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圣人像不再懸于云端，而落了下來，落到了厚實的土地上，落到每個人的心里。他直到此刻，方明白月池那句話的含義，他喃喃道：“別再拘束于眼前的蠅營狗茍了，為往圣續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才是讀書人真正的本分。”

而他們認為，打破目前思想困境、科舉困境的辦法，就是讓理從秩序工重歸到每個人上，不再為圣人話語的傀儡，而是真正世俗化、扎到民間去，以此廣袤的土壤，來煥發新的生機。可這談何容易啊。

講學完畢之后，王守仁走到他們側，道：“這下知道，為何我不怕連累了吧。”

謝云扯了扯角：“那是，您要是再這麼講下去，想弄死你們的人，肯定比想弄死我們哥倆的人多多了。”

王守仁和他的弟子們：“……”倒也不必這麼直白吧。

謝丕則是定定地看向他，問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王守仁同意了。他們二人獨時，謝丕一開口就是一針見：“您為何不講王道？”

明心學反對空談，強調經世致用，反對英論調，宣揚人人皆可圣。這在順應新時代新流的同時，已經嚴重犯了那些把持話語系的士大夫的蛋糕。這也注定在不久的將來，在英儒學與世俗儒學之間，必定會有一場生死搏殺。而在皇權至上的時代，哪種學說能獲得勝利，其本的優越固然重要，然而，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學說能不能適應統治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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