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能說什麼呢，什麼都不能說。荒不是罕事，人相食更是自洪武二十年就有發生，此后因災荒而致食人的記載俯拾皆是。【2】這就是過去的人間，如今他們還能勉強活出個人樣，又怎能不恩戴德。

農戶們依然夜以繼日地勞作，可這時的勞作不再虛無麻木，因為他們有了盼頭，他們覺得日子能越過越好。看到這樣的形，月池心中是有欣的，的付出，仁人志士的付出，沒有白費。看著熱火朝天的耕作圖，甚至不和他們一起期待起來，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可很快，心中的喜悅就被消磨、碾碎，起因只是一場戲。

深居宮闈的朱厚照，從未真正認識到文藝作品在輿論號召上的巨大作用，直到他遇見了李越。《李姐投河記》促了朝廷換，報了的大仇；《法王歷世記》抬高了他在民間的威，推了京營的發展。兩次四兩撥千斤的妙招，在他心底留下了深刻印象。從那以后，他就有意識地通過戲曲、評書、相聲，來抬高自己，輸送忠君國的觀點，借此籠絡軍心、民心。

月池早已知，卻不以為意。可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鄉間聽到辱罵劉六劉七的戲本。農民起義的領袖，遭到了污名化，被萬人唾罵。飽折磨的百姓，把他們的全部痛苦、懊悔和仇恨都投在了起義軍上。總得找一群人為悲劇負責，不能是現在的青天大老爺，那就只能是那群被千刀萬剮的死鬼。

在戲臺上，劉六劉七和那些起反抗的農民，不再是英雄，他們只是一群愚人。朝廷是有貪，是戕害了百姓，可這也不是他們造反的理由。他們明明可以去向皇爺告狀，卻選擇落草為寇，濫殺無辜，最后害人害己。他們都該死，他們的九族也該死，甚至死后也得不到安寧。凡人居然和法王佛陀作對，倒行逆施，注定要墮無間地獄，永折磨。

戲本中上演的地獄場面過于腥，致使最頑皮的孩子都安靜下來。偶爾有幾個不小心發出聲音的，也被家里人好一陣斥責：“再鬧，就讓劉六劉七把你帶走！”現場頓時發一陣哭聲。

月池的心在一點點冷卻。糧食變多了，生活變好了，可思想上的束縛卻也在加深。與之相對的，是經濟和組織上的束縛。

壟斷行業要想發展，一是要獨占更多技，二是要驅使更多勞力。貞筠將豎立錠子之法告知佛保，一是為了救謝家兄弟的命，二是是為了更好的發展。更多的錠子，意味著翻倍的生產率。可這項萌發自民間的技，卻并未惠及民間。庶民依然不蔽，在冬天凍得渾發抖。朝廷壟斷了這項新技，將自己的經營面擴展到了布業。而隨著朝廷壟斷的行業越多，所需的勞工也就越多。正常商家想雇得更多的人，只能靠提高待遇來招徠，可府、天家不需要，他們可以直接派徭役。大批青壯年被迫離鄉背井去修建窯場、茶場、織場、布場……

以前朝廷抓丁還要頗費一些功夫，可現在不一樣了。在過去，皇權不下縣是千百年的常例。在過去，府的手再長，也很難到村落里。他們無法完全掌握村落。可現在月池將鄉約之制，推廣到了全國。鄉約和治農雙管齊下，皇權的手可以順利地到基層。

這當然有積極的作用，公共設施的修建，漕糧的解運，都需要府的統領扶持。正是有鄉約的存在，王朝的底層秩序才能由混變為有序。可它的消極影響也十分顯著。朝廷抓丁收稅，鄉民無可逃。監視不僅來自上層，更來自同胞。月池推廣鄉約的初衷是讓窮人團結，互相依靠，抵制鄉紳地主的掠奪，可沒有想到，迫除了來自鄉約外，也能來自鄉約本。

一旦發現逃丁，整個約的人都要罰，府不會加征，他們只會停止往當地輸送新種新技，更不會組織水利修建，直到逃丁問題在規定時間解決。而做得好的鄉約，則會得到朝廷在農事上更多的扶持和幫助。不能為了一家“私利”，讓全約都蒙難啊。于是，約長站了出來，他來讓大家公平地“效忠”，以實現上層的期待。而被選中的壯丁，即便在外累死病死，也不敢逃跑，因為這不再是一家的事，這關系到全約的福祉。他的家人得知親人的死訊，雖然痛苦，但也不敢明著反抗，因為一旦反抗，等待他們的就是整個鄉約的排。鄉約甚至自發地組織起懷念“犧牲兒郎”的祭祀。

月池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人圍在死者家人邊，勸他們不要太傷心：“勇子是個好孩子啊。”“他也是在為國效力啊。”“我們都記著他呢。”“今年收了，我們一定替他立一座碑……”原本淚流不止的死者親屬，在眾人的勸說下停止哭泣，他們甚至也欣起來。年邁的父親抹著眼淚道：“行了，你們不用勸了。俺雖然不認識幾個字，但也知道忠君國的道理！勇子，是死得值的！”

這一幕，讓月池的隨從都嘖嘖稱奇。還有人夸贊月池深謀遠慮，他們道：“還從來沒見過，壯丁不逃跑，死了還不怨天尤人的。小的們無知，以前還只當您這鄉約是個擺設，沒想到，您真是太厲害了！”

月池看著眼前的同行者，他們中也有窮人出的人，可這會兒卻一樣笑得十分開心。他們已經忘卻了自己的來了。

英雄的稱號徹底扭曲變質。起義被打罪惡，義軍領袖淪為惡鬼，百姓則又一次變順民，堅信他們的所有收獲都來自上層的施舍。要想獲得更多施舍，就必須要更加聽話，更加順從。他們地頭蛇的威脅減弱了，卻進一步淪為君權的傀儡。他們的心在被殺死。心死了，才是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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