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長長吐出一口氣，道：“是啊，不信你，我又還能信誰呢？好吧，去挑一個翰林學士來吧。”

朱厚照一愣，他不解其意。

月池莞爾：“怎麼，禮到門前，反而不想接了？”

驚喜來得太突然了，他在吃驚之后，卻沒有多喜悅。他最終選定了顧鼎臣。執掌文脈的大臣，既要才華橫溢，文名極盛，又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什麼大義、正道，都該拋到兩邊去，這樣的人最好使，更何況他還曾與李越有隙。

顧鼎臣是打破頭都想不到，這潑天富貴還有到他的一天。他因為在北伐前夕，幫助朱厚照解出了張彩的謎題，故而被破格擢升，擔任詹事府左諭德。剛升時，他還是很高興的。可人就是這樣不知足，既得隴，復蜀。他還想再升！所以，面對各衙門辦來的編畫冊、戲本、順口溜、俗語等任務時，他一直是絞盡腦去做，只求再在皇爺面前一次臉，平步青云。

果然，他的努力收獲了回報。皇爺竟然單獨召見他，他抑下心頭的狂喜，來到殿中。誰知，他卻在這里，又看到了他曾經得罪過的李越！顧鼎臣如兜頭潑了一腦門冷水。

他只聽李越道：“別張，顧學士有了解過心學嗎？”

他當然了解過，他是商賈出，而且為翰林詞臣的他，一早就嗅到了味道，早就想方設法從湛若水、穆孔暉那里拿到了大量一手資料。不管李越怎麼問，他都能對答如流。

李越輕笑一聲：“顧學士果然是聰明人。只是‘法不可輕傳，道不可賤賣’。他還需再磨礪磨礪，您覺得呢？”

磨礪什麼，他已經磨礪幾十年了！顧鼎臣實在按捺不住，朗聲道：“還請萬歲示下，臣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皇爺沉片刻：“他做事還算勤勉，又曾隨朕北伐。別耽擱了，就他吧。”

這又是有大任務給他了？！顧鼎臣一時心如擂鼓，他正在猶豫要不要再表表忠心，可就在下一刻李越就道：“好吧，那就讓他編出一本《心學薈要》來。什麼時候編出來，什麼時候來見我。”

這好似一頭冷水兜頭潑下，可擺明是刁難，可他卻什麼都不能說。他的頭重重磕在地上：“下領命。”

他神思恍惚地走出宮闕，越走越快，寬大的袍袖灌滿了風，如同鼓起的帆。顧鼎臣像利箭一樣進書房，從此閉門不出，三餐只靠干糧果腹，夜以繼日地查閱資料，撰寫典籍。他依靠勤勉，由一個商戶的婢生子到今日的翰林學士，今天他也會通過勤勉邁上更高的臺階。終于，在十日后，他寫出來了。這時的他，哪有過去半分翩翩公子的模樣。

他的裳贓污，頭發蓬，形如惡鬼。家人早就來了大夫，準備了飯食，他卻既不愿看病，也不想吃飯，只是道：“去給李閣老遞帖子！去給李閣老遞帖子！”

接著，他就急急忙忙沐浴更，梳頭焚香。李越的回音很快就到了。顧鼎臣穩步走鎮國府，肅然如當年的金殿對策。而下一刻，他卻看到李越正在閑適地在院中逗鸚鵡，一見他來，回頭笑道：“九和來了，坐吧。”九和是顧鼎臣的字。

顧鼎臣：“……”

他艱難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屁上長滿了蒼耳。他將自己這十天的心遞給了李越。李越只翻了幾頁，就放下了：“寫得還不錯。”

寫得再好，你不也隨手丟在一邊嗎？顧鼎臣腹誹，難掩心中的失落。

他只聽李越又道：“可這上頭的都是別人的東西，卻沒多你自己的見解。就像這鸚哥一樣。”

就在這時，鸚哥開口了：“先人常訓子弟云：‘男子有三，謂頭、腰、腳”。頭謂頭巾，未冠者總髻；腰謂以條或帶束腰；腳謂鞋。此三者要束，不可寬慢，寬慢則放肆，不端嚴，為人所輕賤矣。’【1】”

顧鼎臣一怔，這是朱子的《蒙須知》，李越是拿鸚鵡來譏諷他只會學舌！可饒是如此，他也不敢翻臉，只能卑微地解釋：“此書既稱薈要，必是心學中要之。下只能略加點評，卻不敢妄自添加。”

“是嗎？”李越只輕飄飄地應了一句，就人把鸚鵡拿了出去，這才看向他：“既然不便寫，那便說說吧。”

這是戲來了，他正打算談談自己對心學新的所悟，就聽李越道：“九和，你覺得教孩啟蒙和教鸚鵡學舌最大的差別在哪兒？”

怎麼又扯到鳥了！看似閑談，顧鼎臣卻毫不敢掉以輕心，他字斟句酌道：“回稟李尚書，鸚鵡學舌只需要訓練，可孩啟蒙卻需要求解。”

李越贊許道：“沒錯。人和最大的分別，就在人是有意識的。所以，要形集，只能靠兩樣，一是天，二是訓練。可人不一樣，人要能群，需要他們發自心的認可，何為善，何為惡，何為，何為丑，一群人不能有兩個標準。大明子民眾多，什麼又是我們心中的那桿秤呢？”

顧鼎臣眼觀鼻，鼻觀心道：“是圣人之言。”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圣人之言是標準，那天子之言是什麼？他馬上補充道：“圣人之言，是萬民的指引。而天子之法，是萬民的準繩。”

他還想繼續描補一二，可李越卻沒給他這個機會。他不置可否，直接問了第二個問題：“圣人早就故去了，他的學說早已形，為何還有那麼多志士仁人在不斷重注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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