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含笑點頭：“未嘗有一日忘卻。”

他們額頭相抵，他又問：“你猜，要是后人知道真相，會如何評說我們？

月池挑挑眉：“要不，我們在你的帝陵里，也立一座無字碑？”

千秋功過一抔土，古今都付笑談中。

他終于又一次笑開了。是被瘋的，可他的骨子里一直都有這種瘋狂在，所以，他們才能走到今天。

京中楊宅中，楊廷和正在練字。他所書的乃是楷書，字字皆鋒勢備全、雍容自如，恰如他為人一般端莊凝重，無一筆松懈，無一字不縝。一篇書罷，他的額頭亦已沁出汗珠。

在一旁研墨的黃夫人，忙替他汗。楊廷和笑道：“有勞夫人。”

他扶著腰，巍巍地坐下。黃夫人不住埋怨：“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了，怎麼還不知道輕重，還當自己是年輕的時候麼。”

楊廷和苦笑：“正因時日無多，所以才要力爭朝夕。”

黃夫人替他捶肩的作一頓，半晌方道：“可爭了如何，不爭又如何？”

楊廷和一愣，黃夫人按住他的肩膀：“當年父親將我許給你時，就對我說了，說你是個做大事的人，我恪守婦道，切莫你為兒事憂心。這麼多年了，我一心持家務，從不過問外頭的事。可是夫君，你到底已經不再年輕了……我們還有那麼多孩子、孫子……”

素來爽朗寬和，可今日卻忍不住哽咽。楊廷和轉過，去替拭淚。他溫言道：“今上做太子時，我便隨侍東宮，這麼多年，早已見慣風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黃夫人道：“這麼多年了，連我都知道那位是何秉，你還要以卵擊石嗎？”

楊廷和默了默：“君臣之義，不可輕易割舍。”他的凌云之志，更不可輕易割舍。

明明一切都在走向好的方向。韃靼稱臣，倭寇遠遁；紀綱舉，朝野肅然；宗室外戚，循規蹈矩；巨賈豪強，低眉唯唯；金銀如山，良種濟世，黎民百姓，安居樂業。這本該是一個中興盛世！他們本可以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可這一切，都將毀于皇爺的貪婪。

繼奪權、分權后，皇上甚至要生生拔去士林的舌，將他們變作只知應聲的跟屁蟲。他要無法無天，唯我獨尊，連輿論和道德的桎梏都要一一除去。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更何況是那些讀書人。沖突一即發，而為閣首輔的他，為了新政，為了穩定，既不能順從上意打同僚，又不能跟隨義士聯名上奏，就只能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力如山一樣砸在他的肩頭，幾乎要將這個單弱的老者垮。

黃夫人道：“可你再這樣下去，也是無濟于事。你還指李越能從中轉圜嗎？他如果能做到，早就做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連他都束手無策，還有誰能力挽狂瀾？”

楊廷和搖頭：“他不是無能為力，他只是在等待時機。”

黃夫人依舊滿腹疑慮，還待再言，卻聽楊廷和驚喜道：“你看，玉蘭已經開了。”

黃夫人抬眼去，秾麗的花瓣已經微微舒展，如同一片紫霞。楊廷和意味深長道：“春天來了，一切都會變好。”

今年的第一次例朝，很快在春中拉開帷幕。萬歲于奉天殿升座，京中四品以上員分班侍立，按部奏事。因著近日外大事接連發生，例朝的氣氛已與過往大不相同。人人眼觀鼻、鼻觀心，抿的線出心的焦灼。

閣的隊伍里，依舊只有四個人。次輔謝遷看向月池：“你近日有和希賢再談嗎？”希賢是劉健的字。

月池搖頭：“談也無益。”

謝遷道：“可這般僵持，也不是辦法。”他也是一個左右為難“媳婦”，事到如今只能兩廂說和。

月池只是微笑：“您別急，辦法是急不來的，興許船到橋頭自然直呢。”

什麼船到橋頭，這都要火燒眉了。謝遷還待再言，卻聽清脆的鞭響，皇上升座了。剎那間，文武員齊齊跪下，本就十分肅穆的氣氛，此刻更是徹底凝固。每個人都盯著自己的袍角，只聽得一陣沉穩的腳步聲走上丹墀。按照慣例，本該是文武依次奏事，可接著響起的卻是劉瑾蒼老的聲音。

他的聲音既嘶啞又糲，就像是從地底傳來一樣：“有旨意。”

怎麼會一上來就頒旨。楊廷和平日雖以變不驚自律，可此刻仍忍不住心如擂鼓。而這道圣旨中的容，更是他瞠目。

“……念楊廷和、劉健多年辛勞，特允還鄉之愿……

后面的話，楊廷和已經聽不清了。他的太突突直跳，眼睜睜地看著那黃綾卷，落到他的手中，仿佛要把他的手心都燒出兩個。

他終于還是跪了下去，深深叩頭：“天恩浩，臣楊廷和栗謝恩！”

一道旨意過后，楊廷和和劉健便從權力巔峰上驟然跌落，而李越則更進一步，取而代之。這變化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人人張口結舌，仿佛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楊廷和又一次看向了自己的得意門生。李越的眼中有同，有憐憫，可獨獨沒有驚詫和愧疚。他只是溫言道：“聽說蜀的桃花開得極好，您何不回去好好瞧瞧呢。”

正德二十二年，年僅三十八歲的李越代楊廷和為閣首輔，晉華蓋殿大學士。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職，這樣升遷的速度，堪稱曠古絕今。保持中立的楊廷和被拉下馬，而一直支持心學的李越上位，皇帝已經天下展示出，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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