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巫夏。

大宗伯雙目閉，蒼白的臉頰染滿鮮，下頜尤為嚴重。他被人架著抬著，往臥房送，一只手臂無力垂下，尚未凝固的順著手腕指尖滴落在地。

蘇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想過去看看，卻被攔在了臥房外。有心問問是何緣故，也沒個人解釋。

四五個醫急匆匆進房救治，不時喚人換水。端出來的盆子里，裝滿了殷紅的水，瞧著特別目驚心。

山奴百般努力周旋，方才打聽出些許消息，回來告訴蘇戚。

原來是大宗伯在祭壇施祈福，損耗過大，以致深重創。

巫夏的本就孱弱，他先前提過，卜算作法有損心神，更何況常常遭夢魘侵擾。強撐著做這些祈福通神的事，昏厥吐什麼的也正常。只是，向來不避諱蘇戚的人，緣何這次不帶著去祭壇呢？

短暫的疑并未得到解釋，新的怪象接踵而至。

蘇戚再也無法接近巫夏了。

按理說，是仆從，如今大宗伯重傷臥床，自當侍奉左右。然而臥房門前始終有人把守，見靠近就大加呵斥。

巫夏躺了七天。七天，未曾傳喚過蘇戚一次。

后來，巫夏漸漸可以起，被人小心翼翼攙扶著出門氣。蘇戚遠遠路過，看見那個狐裘包裹的銀發男子，目僅停留一瞬，就見他冷冷過來，神滿是驅趕之意。

巫夏不待見蘇戚，蘇戚也沒必要靠過去。

默然繞道，去找山奴吃飯。路上約想到，那人越發瘦了啊，像是紙糊的畫片兒，即將崩塌的雪山。

巫夏再看不見蘇戚，收回視線對奴仆待：“把蕭禾送去觀星臺，以后莫要讓他過來。”

停頓須臾，他補充道，“我不想再見到蕭禾的臉。”

如此便好。

巫夏心道，他瞞著蘇戚施行轉生，一切已定局。哪怕此后夜夜困于夢魘，只要不見蘇戚，便能心神安定，不悔不。

畢竟夢境皆為虛幻。蘇戚不在眼前晃悠，就不會提醒他，親手毀掉了薛景寒對妻的愫。

總歸蘇戚已經在太安元年死去了，不是麼？

一個死人，不該占據活人的心，影響復興欒陵的大計。

巫夏自覺扼殺了所有不安穩的患，從此深居簡出，鮮在人前面。代替蕭禾的啞奴總算找到，依舊伺候，每日心驚膽戰生怕惹大宗伯不悅。

蘇戚被發派到觀星臺。這里遠離倦水居，僻靜荒涼得很，也沒幾個人。就做些灑掃活計，大部分時間閑得要命，只能抱著掃帚發呆。早中晚的飯菜自有人送過來，不算盛，勉強說得過去。其余奴仆并不搭理蘇戚，仿佛將當個空氣。但如果打算溜出去散個步，那可就不了，揮刀舞棒地把往回趕。

得，這是被流放加囚了啊。

蘇戚沒有辦法，只好窩在觀星臺，掃掃灰塵，偶爾發呆。把掃帚當刀劍，重溫學過的招式，或者繞著觀星臺跑，鍛煉筋骨強健魄。夜里睡不著的時候，就登到最高仰星空，別說，還有意趣。

幾乎認完了所有的星辰，然后在某一天，再次遇見了巫夏。

時值黃昏。華貴的牛車路過觀星臺，蘇戚循著鈴鐺聲向外去，在車輦垂落的幔帳間，瞥見巫夏的側臉。

許久不見，他的模樣更單薄了。臉上沒有一點，裹著厚重的大氅，連手指也藏在袖子里，不曾出半分。

畏寒麼？

可是欒陵早已春。

蘇戚趴在欄桿看他。坐在車里的巫夏似有所，微微側過臉來，對上亮如琥珀的眸子。

蕭禾有雙貓兒眼。又因為這軀殼里裝了蘇戚的芯子，眼波流轉更為靈。伏在欄桿，像極了曬太的黑貓，神坦然而又倦懶。

巫夏剛從云深殿回來。皇宮里種植著許多雀花，如今天氣暖和，到開得金燦燦的。他指揮奴仆摘了一大捧，都堆在車上，馥郁的香氣縈繞口鼻。

車子已經駛過觀星臺。

巫夏垂下眼睫，自懷里拈起一枝燦爛雀花，喚起新啞奴的名字。

“把這個給……”

給誰呢？

他卡了殼，沒有繼續說下去。

手指一松，金黃的花枝落地面，被車碾零落殘骸。

……

夏季來臨之時，侍奉巫夏的啞奴逃跑了。

這事兒簡直匪夷所思，聞所未聞。

常人均以侍奉大宗伯為榮，更何況啞奴是賤籍，能進宗廟已經得了潑天的福分。

倦水居的奴仆議論紛紛，都覺得這人瘋了。

巫夏也不理解。他看著被五花大綁丟在地上的啞奴，難得開口問了一句：“為什麼？”

十五六歲的小啞涕泗流，開合著說不出話，咚咚磕頭，把腦門撞出了。

巫夏很有耐心地等他解釋。

“給你十個數。不說，就永遠別說了。”

啞奴哆哆嗦嗦地張著做口型。

巫夏以前和蘇戚在一起，讀語并不困難，現在卻失了耐心。他勉強辨認出對方要表述的意思，大約是牽掛一個吃穿窘迫的奴，想回去照顧。

大人啊，請讓我回去，沒有我如何活下去？

啞奴反復對他磕頭，傾訴熱烈的牽掛與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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