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在空中相，那是一道極度復雜難言的目，有戒備、有得意、有輕蔑，還有種說不清的意味。劉瑾，手持白拂塵，站在殿角正看著他。靈堂前，皇妃公主、皇公臣僚，神肅穆，屏息默哀，兩個人無言的鋒也只是一剎那。

“再跪！”劉瑾首先移開了目，板著臉拉著長音兒高聲宣唱。

楊凌出一不易察覺的淡笑，又翻拜倒，膝蓋上綁了厚厚的墊子還真不錯，跪在冰冷堅的磚石上既不硌也不冷。

百祭拜，正德皇帝也摞下政務趕來，由于太過繁忙，他雖知道楊凌已經回來了，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卻沒顧上說話。

悼文沒念他那篇被封還的圣旨，而是由禮部尚書王華親自寫就的，王華的文章自然比正德還要高明幾分，寫的聲并茂，念的娓娓人，外廷員對太皇太后本不，有許多從來都沒見過，可是隨著廷人們的嚶嚶哭聲，員們也不黯然涕下。

”這些人哭的........真的假的？沒理由啊，沒什麼就這麼傷心？”楊凌暗暗嘀咕著，也用袖子遮住了臉。

正德領著嬪妃、員們拜祭完畢，起上香，再拜，然后擺出一臉哀容，被劉瑾扶著到殿門外再安文武百，這柱高香沒有燒完，員嬪妃們不能站起，均仍跪拜在地。

正德走到外邊一看，只見文武百依序排列，整整齊齊地跪在地上正大放悲聲。由于許多洼積水，員們又不敢了隊列，所以很多人都跪在積水里，袍下擺盡數浸在水中，濡上來狼狽不堪。

正德嘆了口氣道：“文武百孝誠可加，只是天氣寒冷，地上多積水下拜不便。傳諭，百起，以躬代跪罷了”。

小黃門一聽，連忙趕前幾步，揚聲道：“有旨，天氣寒冷，洼地積水，下跪多有不便。皇上開恩，著百起，以揖代跪”。

一些員浸在冰涼的水里，跪在堅的石上正痛苦不堪，一聽這話如蒙大赦，連忙叩頭道：“謝皇上宏恩”，然后爬起來，下擺滴滴答答地站在那兒鞠躬，有些離得遠的還撈起襟使勁兒擰上兩把。

就在這時，員隊伍中忽地傳出一聲凄慘無比的哭嚎，頓時吸引了眾人目。員們都在哭，可是這麼高聲痛嚎，已經近乎于喊了。

正德抬頭去，只見督察院的員隊伍中一位史員捶痛哭，高聲喊道：“太皇太后殯天，我等為臣子，理應靈前拜謁，以盡孝誠，起而不跪，實屬無禮，乃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舉，

剛剛站起來的員一聽，暗暗咒罵一句，只好又跪了下去。正德被這句話幾乎氣樂了，他一拂袖子，冷斥道：“沽名釣譽，其心可誅！”

正德若只說這麼一句便拂袖而去那也罷了，偏偏他覺得自已一番好心，這個員有點太過無恥，我的祖母過世，你們這些臣子有幾個真正悲傷的？裝模作樣，實屬可笑。

正德雖年齡漸長，脾氣稍有沉穩，畢竟還談不上城府，本來是一番好意，卻討了這麼個無趣，加之心中鄙夷那員為人，遂袍袖一拂，冷冷斥道：“你要哭，便跪在那兒盡孝盡忠吧，可惜朕不是宋孝武，否則說不得還撰你閣呢，哼！”

這一句話出口，群臣頓時變，下邊有幾個真哭的，可是孝心得表呀，皇上這一句話，等于把所有的人都諷刺了一遍，他們的臉上頓時掛不住了。

一個使霍地立了起來，正道：“皇上此言差矣，揖而不跪，有違孝道。禮樂之源，道德之歸，鄭大人所言并無不妥，皇上在太皇太后靈前，怎可胡言語，妄作比擬？”

正德驚詫不已，宋孝武劉駿的妾淑妃病逝，劉駿多次帶領后妃及群臣去哭靈，并說哭的越悲痛代表越忠心，秦郡太守劉德愿哭得撕心裂肺，服都被淚水了，劉駿十分高興，立刻封他為豫州刺史。還有個羊志的醫淚如雨下，哭得背過氣去。劉駿便賞賜給他許多金銀珍寶。事后有朋友問他：“你怎麼說哭就能哭出來？”羊志答道：“我的妾剛剛死去，我在陛下面前，只是自哭亡妾罷了。”

正德納悶兒，他只是以此為喻譏訥一下那個姓鄭的使罷了，怎麼這個兒竟敢直斥自已胡言語，這些員正月里好東西吃多了，到現在還沒消化？

翰林學士史奇峰慷慨陳辭道：“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臣子表示孝心，何罪之用？皇上以宋孝武舊事為喻，可記得宋孝武那是何等樣人？子殺父、弟殺兄、納妹為妃，蒸其母，穢無度，污名布于歐越。皇上怎可在太后面前如此言語？”

正德還是不得激，自覺沒錯時，讓他一個年輕氣盛的天子象這些沽名釣譽的臣子低頭，那他怎麼肯。正德指著那員的鼻子尖，氣的渾發抖，怒不可遏地道：“混賬東西，胡說八道，哪里東拉西扯，強辭奪理的說出這些東西？”

那個最先表忠心的鄭大人梗梗著脖子，振振有辭地道：“皇上，臣謁表孝心，何罪之有？道德仁義非禮不；教訓正俗，非禮不備；紛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

這些員一則是不了皇上的這番譏諷，二則仁孝禮義在他們的觀念中確實深固，太皇太后逝去，就因為地上有積水就不跪了？就是下刀子也得著啊，皇上明明錯了，卻如此堅持已見，為言，豈能不竭盡忠誠，進諫忠言？

殿中眾位大人已聽到皇上和群臣的爭執，也顧不得跪拜靈前了，急急地沖了出來。一位員見到王華，急忙高聲道：“王大人，王尚書，您是禮部尚書，您說，皇上此舉是否不合禮制？”

王華有些尷尬，咳了一聲才道：“班朝治軍，蒞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皇上，群臣........群臣實沒有錯，皇上一番恤臣子之心也沒有錯，只是未得其法罷了，此事........”。

一個員高聲道：“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之心乎？夫唯禽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皇上今日謬行謬論，理應下詔自責，反省已........”

鄭使聲嘶力竭地喊道：“國母殯天，臣子盡孝！跪，是禮，賦予臣之權；是天，賦予臣之權；皇上也不能剝奪，皇上，您不能侮人自辱啊，皇上........”。

正德瞪著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強抑住一腳踹上去的沖，臉鐵青地道：“不必說了，不可理喻的東西！”說罷拂袖而去。

至此，更多的員開始加對皇帝的指責，朝廷是個名利場，一件事，不同的利益群、政治群，總可以從其中找到適合自已的理由，使其為已所用。

一部分員想藉此表白自已的忠孝賢德，還有些員則是趁機發泄一下心頭的怒氣。他們懾于劉瑾的酷法嚴刑，為了功名利祿，不得不屈服、附從于他，可是心頭總有一怒氣難平。常言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攻擊劉瑾是要冒著丟殺頭的危險的，而痛罵皇帝卻沒什麼事，不但可以出一口惡氣，還可以因此博得賢名，名垂青史，何樂而不為？

無私的員還是有的，那些迫于劉瑾勢大迫偃伏許久的清流們，突然敏銳地發現這件事也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皇上失理在先，理牢牢把握在自已手中，那就立于不敗之地，可以盡發揮了。

那些遣責皇帝的人可以利用皇上譏諷痛哭表忠心的一句話，牽扯出宋孝武一朝君臣昏匱、宮穢的事來，打的皇上無話可說，那麼能不能借著皇上下罪已詔反省的機會，重重打擊一下劉瑾的氣焰呢？

能利用一切不可能、不相干的現象，制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機會，來達他們的政治目的，本就是這些言所長，一念至此，他們立即呼啦一下，把楊廷和、王華二人圍在當中，開始慷慨激昂地鼓起來。

劉瑾是司禮太監，要在長壽宮主持大禮，眼見正德憤怒離去，他有心跟去寬，趁機討討皇帝的歡心，可是職司所在，宮嬪后妃們還在殿里，他怎能離開，猶豫的當口兒，正德皇帝已大步流星地去了。

劉瑾沒好氣地轉回來，眼見王華和楊廷和被員們圍在中央，為了議喪之禮槍舌劍，剛剛覺的幸災樂禍，忽地心中一，略略思忖片刻，他的雙眼好似發現了獵意馬上攫取的猛，登時放出來：“王華，禮部，咱家的機會終于來了”。

他急忙用眼示意劉宇、張彩走近，低低囑咐幾句，兩人立刻混人群，開始通知劉派黨羽，于是更多的人開始加聲討議論，一場議禮運就在長壽宮前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看到這番激烈場面，劉瑾角閃過一得意的笑容，然后便習慣地去找楊凌，盡管這個人已不再能為他有威脅的對手，但是劉瑾還是下意識地擔心被他識破自已的用心，如果此人出面制止，以他的威和地位，再加上那能言善辯的口舌和詭譎狡詐的手段，說不定這將掀起的風浪就要平息下去了。

目逡巡半圈兒，他就發現了楊凌的影，楊凌站在殿門另一邊，國公站在他前邊，腆著大肚子，面對下邊那些一污水全然不顧，爭的面紅耳赤的群臣，好象又患了老年癡呆，半張半哈，一點表沒有。

楊凌站在國公側后邊，同樣腆肚，雙手還抄在袖子里看得津津有味，一點出面制止的意思都沒有。

一見楊凌置事外，劉瑾頓時放下心來，雙手往袖子里一抄，看著下邊鬧鬧哄哄的場面，劉瑾笑了，笑的很愉快。

楊凌眼珠微微一錯，瞥見劉瑾一臉笑容，他也不笑了，同樣笑的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