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齒寒的論調，呂繼善已聽的耳朵起繭了，陳鴻蒙的理由他也對這些當地豪紳大族和員士子們再三解釋過了，可惜這些人本聽不進去。泰安與濟南之間的士紳大族之間多有姻親關系，眼見泰安岌岌可危，他們如何放心得下？

濟南大豪翁之琪憤憤然道：“陳鴻蒙？那個裝神弄鬼的老道有個屁本事，分明是怕死不敢出兵，大人啊，您是山東布政使，階比他還高著一級，戰時該由您負全責，您得著他出兵呀”。

陳鴻蒙崇信道家，不但家里供著三清祖師的神像，早晚一柱香，平素還常和濟南附近名山大澤有道行的道士們來往，因此這些名門族、豪紳士子鄙稱之為鴻蒙老道。

呂繼善苦笑連連，他愁眉苦臉的道：“各位，各位，我畢竟是一介文人，若論軍事，哪及得陳大人？楊虎志不在泰安，而在濟南，出兵只有把濟南守軍也讓人給端了，陳大人是知兵的，濟南軍隊宜守不宜攻，這也是沒法子呀”。

這兒正糾纏著，有人奔來報告：“稟布政使大人，泰安府派來求援特使！”

在場的員士紳們一聽，頓時兩眼發亮，也不待呂繼善吩咐，便一迭聲道：“快快請進來”。

外邊的人本不用，自已就進來了。焦頭爛額的呂繼善一看進來那人，立即恭謹起，拱手長揖，道了聲：“先生，您..........您怎麼來啦？”

外邊來的是個老頭兒，原是浙江學政，名張多，原是呂繼善的恩師，退仕后回泰安老家養老，呂繼善任山東布政使司后逢年過節的還常去拜恩師，今見他來，不由肅然起立。

老頭兒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兒的，瘦瘦得，頜下一部山羊胡子，看起來十分好笑。這位學究并非古板冬烘，為人詼諧有趣，而且博學多才。當初任學政時頗學子們戴。

張多見了呂繼善真是氣不打一來啊，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撿了把椅子一屁坐下去，一拍大道：“先生？我老頭兒馬上就要變先死了。泰州幾十萬軍民翹首盼著您呂大老爺派兵來援呀，盼得脖子都長了三寸，求援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現在我老頭兒也被派來了，看在我這老臉的老面子上，你說，到底什麼時候派兵？”

呂繼善走到他邊，低聲下氣地道：“先生，不是學生坐視泰安危難吶。只是楊虎之心，路人皆知，他圍攻泰安久取不下，分明是想濟南出兵，以例輕易取了濟南城。現如今威國公爺已經到了德州，他擊敗劉六叛軍，必定引兵來援，泰安..........您老..........唉！還得咬牙撐下去呀”。

張多把一張，指著道：“撐？你看看，我老頭兒還有牙嗎？都快掉了，我拿什麼咬呀？你是山東布政使，不是濟南布政使，泰安就不是你的子民了？你就眼睜睜看著泰安陷落，數十萬百姓被反賊魚？”

呂繼善苦笑連連，面對氣憤之極的恩師，只好嚅嚅解釋，旁邊一眾地方員、士紳學究紛紛擁上來幫腔說話，呂繼善正覺招架不住，張老頭兒氣勻了，忽地跳起來，吧嘰一下，給呂繼善跪下了：“呂大人，呂老爺，算我老頭子求你了還不？泰安眼看就守不住了，你發發慈悲，發兵吧！”

呂繼善一看恩師耍賴，出溜一下，他也跪下來，把頭一搖，脖子一梗，說道：“慈悲能發，兵不能發！明知是個坑，學生不能領著濟南軍民愣往里跳呀”。

張多氣的哆嗦，他巍巍地從懷里掏出一大摞子厚厚的東西，拍打著道：“瞧瞧，瞧瞧，看見了嗎？這是老夫著筆，泰安上下，員縉紳、名流士子聯名簽下的，是告你狀的，你拿去瞧瞧，泰安要是陷落了，我們就上北京城告你，告你個不地道的混蛋！”

呂繼善訕訕地道：“恩師，您老人家還是先起來吧，這麼厚一摞子，您讓學生怎麼看啊？學生知道您老文筆好，要看，還是等將來送進京去給皇上看吧”。

張多指著他的鼻子尖吼道：“好，好！你不在乎是不是？我..........我..........”。

他東張西一陣，爬起來走到一柱子邊上，恨聲道：“你是要死老夫呀，你發不發兵？你不發兵，老頭子就一頭死在柱子上”。

“可別的，可別的，恩師，你離柱子那麼近，頭上個大包多不劃算吶，您坐下，咱們慢慢商量..........”。

“商量個屁！你不答應是不是？那我就吊死在你這兒”，張老頭兒解下腰帶，指著房梁大聲咆哮道。

呂繼善訕笑道：“先生，您腰那麼細，腰帶還不到兩尺長，就算你爬得上去，這腰帶連房梁都繞不過來，怎麼往脖子上套呀？哎喲，要嚼舌？別介呀先生，就您那牙口兒..........”。

呂繼善知道老頭兒心眼多，做這麼多舉不過是他出兵，本沒有尋死的意思，他一邊和恩師調侃著，一邊走過去，一把拖住了張多的小瘦胳膊，把老頭兒拖回來摁在椅子上。

老頭一拍大，號淘大哭道：“泰安上下都盼著我這張老臉你能給點面子，幾十萬人等著救命吶，你咋就一副鐵石造就的心腸喲..........，我老頭兒哪有臉呀，我哪有那麼大的臉面呀..........”。

他抓起一個茶杯，放到尖下上接著眼淚哭道：“我張多哪有臉呀，我的臉在你呂大人眼里，還沒個指甲蓋兒大，把臉埋進這茶杯，就能活活淹死，我有什麼臉面見泰安父老呀..........”。

他尋死是假，哭卻是真哭，呂繼善慌了手腳，他勸著先生，旁邊的僚士紳趁機勸著他，大家正作一團，外邊兵甲嘩愣愣直響，只見十多個明甲執仗殺氣騰騰的軍中校尉擁進了大堂。

當先一人乃是一員裨將，他見了呂繼善立即施以軍禮，抱拳高聲道：“卑職參見布政使呂大人，都指揮使陳大人校場點兵，準備赴援泰安了，特派我等恭請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諸位大人同赴校場，協同安排濟南防事宜。”

房子里的人都呆住了，過了半晌，呂繼善才呆呆地道：“陳大人要出兵了？”

那員裨將笑笑道：“是！威國公爺早遣使曉諭各府各道協同出兵，共懲白盜，時間就定在明天卯時。因濟南是第一站，為防走消息，所以一直而不宣”。

他環顧一圈兒，張多張老頭兒瘦臉上的眼淚，眨著小眼睛兒好象還沒回過神兒來。裨將微微一笑，擺手道：“諸位大人，請吧！”

校場的臨時營帳，急召集來的將領們也是剛剛聽到指揮使陳大人公布楊凌的計劃，營帳頓時一片嘩然，爭論之聲四起。

“大人，這計劃太過冒險了，楊虎一直監視著近在咫尺的濟南靜，我們要負責敵，只消稍有靜，便為楊虎偵得消息，濟南城可不得有失呀”。

“大人，各路援軍只是事先定好攻擊時日，現在并無通聯絡，一旦各路大軍不能準時趕到，濟南守軍就得孤軍戰，突襲又不能攜帶重型兵，騎兵又太，我們的步騎只怕抵不住楊虎的馬隊半天的攻擊就得全軍潰散了，太過冒險了”。

“大人，以末將之見，是否先派出探馬探聽各路消息，派小部隊出城敵，大隊人馬徐發呢？這里距泰安并不甚遠，我們應該來得及趕到的”。

陳鴻蒙雙手據案，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地盯著手下的將領們。此人材欣長，面容清矍，三縷長髯，倒是一部好胡須，使得整個人看起來清逸塵，實是一員儒將。

慢慢的，將領們終于安靜下來。陳鴻蒙滿臉肅殺地開口了：“我知道諸位絕非貪生怕死之輩，而是出于戰事考慮。但是，此乃欽差剿匪總督楊大人下的死命令，明日卯時兵馬未到者，領兵大將皆斬，各路兵馬齊聚泰安，有的現在早已在行軍路上。

楊虎縱馬洗劫，攻城掠地屢屢得手，全因我各路兵馬調不靈，各行其是。這其中未嘗沒有將領抱著自掃門前雪的態度，才縱匪勢大。我等皆是山東守將，守土有責，不可離棄，一味的據城固守，賊酋占而不走，何日方休？”

他把手向帥案旁長而立的一位年輕將軍一指，說道：“此乃兵部驍騎尉伍大人，是欽差總督所差督戰將。威國公爺以明修棧道之計，暗舉一半兵馬已自德州星夜兼程而來，克時即到。

我等為敵餌，未嘗不是決戰之先鋒。各路兵馬，絡繹如珠，連綿而不絕，后顧已無憂，尚有何所懼哉？楊虎，一草寇耳，卻肆山東久矣，實是你我為將之恥辱。我請各位齊心協力、背城而戰、有進無退、有生無死，但有臨戰言退者，殺無赦！”

陳鴻蒙臉忽然獰厲起來，兇狠地瞪起眼道：“忠義留于青史，勝負決于明日！爾等聽明白了嗎？”

眾將怵然一驚，齊齊拱手道：“末將明白，謹遵將令！”

陳鴻蒙點點頭，臉上殺氣忽然一收，他一轉，倏詭走到大帳一角，眾將抻長脖子看去，只見陳大人從帳角小桌上拈起三枝香來，點燃了拜了三拜，然后恭恭敬敬地到香爐里，上邊神龕中拱著三清大帝，三位老神仙面目和靄，慈祥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