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針落有聲。

中書省平章政事唐師，在孫希濟合眼辭世后，他就屬于大楚廟堂上資歷最老的員了，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場鬧劇中選擇袖手旁觀，槐唐氏并非春秋十大豪閥之一，興起于大楚開國，鼎盛于大楚鼎盛之時，衰落于大楚末年，可以說槐唐氏才是真正與大楚姜氏共富貴同患難的家族，大楚覆滅后，唐家無一人進離場，西楚復國后，唐家又是第一撥響應曹長卿的家族之一。雖然唐師和孫希濟的政見不合屬于路人皆知，但屬于真正的君子之爭，各有結黨，從無傾軋。唐師恐怕是朝堂上最早注意到孫希濟燈火將熄的員，那個時候，唐師沒有毫快意，倒像是有個吵架了一輩子卻沒有打過架的惡鄰，突然有天搬家走了，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沒有去看皇帝陛下，死死盯著那個傳說中的年輕藩王，坦然問道：“北涼王沒有在昨日離開我大楚京城？今日大駕臨，是為殺人而來，搏取平叛首功？”

不等徐年答話，老人抬臂用玉笏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從我唐師殺起。大楚中書省平章政事，從一品，想必我這顆腦袋還有些分量吧。”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個說出“敢問曹長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聲笑道：“世人都說北涼王武功絕頂，那麼大楚武將中就從我趙云顥殺起！希北涼王不要嫌棄我這個大楚鎮南將軍，不夠顯赫！”

大楚可亡國，可亡于離大軍。唯獨不能再亡于徐家之手！

徐年那只按在姜泥腦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沒有出聲說話，看了眼一前一后的一文一武，然后挑起視線向更遠方，笑瞇瞇道：“好的，唐師，趙云顥，你們兩個本王記下了。稍等片刻，兩個太了，本王要殺就一起殺，那麼現在還有誰愿意把腦袋讓出來，做那待客之禮？一起站出來便是，先前趙將軍說得對，曹長卿不在京城，所以還真想不出誰能阻擋本王想殺之人。吏部尚書顧鞅，翰林學士李長吉，門下省右散騎常侍程文羽，禮部侍郎蘇，你們幾個怎麼不站出來？還是說你們找好了門路，舍不得死了？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所在的幾個家族，早年在西壘壁戰役后，都是有人殉國的。”

四人中，只有年邁的顧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師邊。其余三人，都沒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長吉兩大當世文豪，已經嚇得面無人。

隨著顧老尚書的毅然赴死，逐漸有文武員從左右班列走到中間位置，而立之年，不之年，耳順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五十余名被老百姓喜歡譽為位列中樞的達顯貴，大楚的國之棟梁，到最后竟然有半數都選擇了做必死無疑的骨鯁忠臣。而其余半數，自然便是疾風勁草之外的墻頭草了。

壯烈的愚蠢，聰明的卑微。

在這一刻，涇渭分明。

姜泥撇過腦袋，不再讓他把手擱在自己頭上。

徐年沒有跟斤斤計較，也好像完全沒有要在大殿暴起殺人的念頭，笑道：“我北涼鐵騎南下廣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難平叛，就在各位的態度了。你們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線駕親征，現在站在本王邊的這個，不過是離家出走的傻閨，只要你們愿意退一步，本王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西壘壁戰場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繼續在鼓舞軍心，你們這幫文武大臣可以繼續指點江山，或是各謀生路。如何？如果有一人不愿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當真要大開殺戒，把你們的腦袋全部丟給吳重軒或是許拱了。至于信不信，隨你們，我給你們一炷香權衡利弊，不，只有半炷香。”

說到一炷香的時候，徐年有意無意瞥了眼大殿以外的那條漫長道，不知為何改口為半炷香。

徐年按刀的拇指緩緩推刀出鞘寸余，那一小截亮尤為刺眼。

徐年繼續說道：“大楚有沒有姜泥不重要，反正只要有一個在西線上‘天子守國門’的姜姒就夠了。對不對？”

徐年看著那個手無玉笏的翰林學士李長吉，加重語氣，“李大學士，對不對？！”

再無先前風骨的李長吉小啄米點頭道：“對對對！王爺說得在理。”

大殿之上，開始有某些沒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開始有人向世或是親家輕聲勸說，之以曉之以理，甚至開始有人小跑過去，試圖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員拉扯回去。

與此同時，有人視而不見，有人置若罔聞，有人干脆就怒斥，只有寥寥無幾的員滿臉愧地返回兩側位置。

看到這一幕，神如常的徐年其實百集。

曾經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

故而大楚亡國，即中原陸沉。

可想而知，當年那場氣回腸的西壘壁戰役，是何等慘烈。

當有人發現徐年的臉越來越凝重，終于有個人心神崩潰，早已暗中串通離軍方的禮部侍郎蘇突然打了個哆嗦，突然開竅一般，快步走到僅在平章政事唐師后的位置，對徐年諂笑道：“王爺，我就是西楚禮部的蘇，不知王爺的那支邊關鐵騎何時能夠到達這西楚京城外頭？”

與其被一群傻子拉著陪葬，他蘇還不如兩害相權取其輕，雖說依附北涼在以后肯定吃不了兜著走，遠遠比不上直接跟那位離大將搭上線，但是總好過馬上就見不著大殿外頭的太吧。

大楚的禮部侍郎，一口一個“西楚”。

徐年嘖嘖道：“看來蘇侍郎職不算太高，但卻是這棟大屋子里頭最聰明的人啊。只當個侍郎實在太可惜了，如果本王是離皇帝，怎麼都該讓蘇大人當個執掌朝廷文脈的禮部尚書。”

滿頭汗水的蘇能夠做到侍郎，畢竟不是真的蠢到無藥可救，豈會聽不出年輕藩王話語中的調侃，悻悻然道：“王爺過獎，過獎了。”

徐年撇開拇指，那截出鞘涼刀迅速歸鞘。

蘇頓時竊喜。

徐年轉頭凝視著姜泥，聲打趣道：“昨天沒有非要你立即離開京城，是怕你一時想不開，腦袋瓜子擰不過來，今天不一樣了，如果還沒想明白，那就只好把你打暈然后扛走。”

眨了眨眼睛，睫微微抖。

徐年沒有轉頭，手隨意指了指那些文武員，“有唐師顧鞅趙云顥這些人，說明你這趟西楚之行，并沒有白來。但是同樣還有蘇李長吉程文羽這些人，說明你沒有留在西楚等死的意義。你就是個笨丫頭，別當了幾天皇帝就真把自己當皇帝，大楚臣民在當今西楚，就像我昨日跟你所說，他們不是沒有選擇，絕大多數人都不是必死之人，現在他們的境，是愿死者可死，愿活者能活。那麼現在你告訴我，什麼時候跟我走？”

下意識就要轉，遇到事，反正先躲起來再說！

結果被他出雙手按住的肩膀，氣笑道：“還躲？！”

徐年凝視著，突然放低聲音悄悄道：“這次真不是嚇唬你，如果再不走，我會有麻煩，而且不小。”

臉劇變，說了句等我一下，然后就跑向大殿側門，不過突然轉頭，對他燦爛一笑。

兩個小酒窩。

幾乎同時，徐年雙袖一揮，大殿上所有員只覺得大風撲面，紛紛后退以袖遮面。

所以他們也就無法目睹那幅傾國傾城的人風景了。

徐年對那個雙手提著龍袍跑路的背影說道：“如果只是過河卒的話，拿不拿都無所謂，我隨手就能帶走。”

頭也不轉，干脆利落地撂下兩個字，“銅錢！”

徐年哭笑不得，提醒道：“我去在皇城門口等你。除了銅錢，別忘了順便把大涼龍雀馭回，說不定用得著。”

說完這句話后，徐年一步掠出大殿，直接在皇城門外停下形。

司禮監掌印太監愣了一下，匆忙跟上，試圖追上皇帝陛下的腳步。

如果接下來運氣不好的話，如果真要有一場生死相向，那麼他就會在趕到自己邊之前，跟那個對手分出生死。

其兇險程度，也許不亞于當初他面對人貓韓生宣。

道之上的攔阻之人，正是昨夜城頭還算相談甚歡的澹臺平靜。

在洪洗象和謝觀應相繼放棄或者失去資格后，無形中就了一個當今最有資格替天行道的人間人。

昨夜這位人間碩果僅存的練氣士宗師，云淡風輕說出口的所謂“宵夜”，正是西楚的氣運！

原本西楚京城僅剩的氣數，依舊可以將一位躋陸地神仙境界的武道大宗師“拒之門外”，但其實也只能阻擋一人而已。

徐年之所以能夠從京城南門一路殺皇宮，作為西楚氣數之主的皇帝姜泥，的存在至關重要，準確說來正是姜泥本心的猶豫不決，造就了徐年的“閑庭信步”，可要說換是對西楚對姜姒心懷敵意之人，哪怕是拓拔菩薩或是鄧太阿，那麼他們進皇城不難，像徐年那樣殺死兩名守城人也能辦到，但是再去對上姜泥的滿湖十萬劍，多半就是姜泥勝算更大了。這種妙不可言的天時之利，不天象便不知其玄。

徐年原本覺得自己的運氣再差，也不至于讓澹臺平靜現在就跟自己撕破臉皮。

但是。

徐年抬頭看了眼天上，又看了眼遠的人間。

眼神恍惚。

剎那間天地倒轉。

不是謫仙人，而是真正的無數天上人在人世間。

徐年閉上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

一步出，便是之隔，天地之別。徐年的影如同走一道水簾，憑空消失不見。

而那座太極殿之上，氣氛凝重。

等到那個年輕藩王離開，滿朝文武一時間都有些懵，先是得到皇帝陛下授意的掌印太監，讓人小心翼翼將孫希濟的小心搬出去，到頭來竟然只有平章政事唐師默然跟隨，如同為人抬棺一般。其余大臣都留在大殿沒有挪步，李長吉和程文羽不約而同低聲罵了聲北涼蠻子，不知不覺為目焦點的禮部侍郎蘇倒是泰然之，哪怕將軍趙云顥怒聲斥責他全無楚臣風骨，蘇只是冷笑不止，中書省和門下省都已經群龍無首，執掌六部的曹長卿更是不知所蹤，這使得吏部尚書顧鞅一躍為大殿上分量最重的員，顧鞅看著一派糟糟的場景，雖然自己心如麻，這位大楚天仍是沉聲道：“今日之事，還請各位退朝之后閉，決不可說起陛下離京一事，記住，陛下依舊西壘壁前線戰場，陛下是在為我大楚駕親征，若是萬一有人管不住，本定會竭盡全力，不惜冒著黨同伐異的罵聲，也要嚴懲不貸！勿謂言之不預！”

與顧鞅派系分屬不同陣營的鎮南將軍趙云顥沉道：“這一次，本將愿做顧大人門下走狗！”

戶部尚書是個古稀之年的老好人，曾是大楚前朝公認的搗糨糊高手，這一次也破天荒堅定表態道：“諸位！聽我一言，危難之際應當同舟共濟，可莫要行誤人且自誤的鑿船之舉啊。大楚病膏肓矣，我輩慎言慎行啊。”

顧鞅突然盯住蘇，“蘇侍郎以為如何？”

蘇笑瞇瞇道：“若是別人說這種話，我蘇聽過就算了，可既然是顧尚書，就不同了。”

言下之意，是我蘇已經快要上岸找到下家了，一般人攔阻我渾水魚，我蘇鳥也不鳥他，可既然是你這位同樣跟離朝廷眉來眼去的吏部尚書，那咱們就都悠著點，既然大伙兒都是要賣離趙室的，現在就別各自殺價，以免雙方好好的玉石價格給作踐了白菜價格，豈不是白白便宜了離。顧鞅點了點頭，蘇敏銳捕捉到尚書大人眼中的那抹鄙夷，侍郎大人心中冷笑，說到底，你我都是賣的青樓子，你顧家不過就是價格高些，我蘇不過就是今天在大殿上比你了幾兩文人骨氣，可你顧大人五十步笑百步，也不嫌丟人？

西楚廟堂唯一一個目前京城的大將軍，驃騎將軍陳昆山沉聲道：“從現在這一刻起，滿城戒嚴，只準城不許出城！”

這一句話只是讓人略微驚訝，但是下一句話就讓某些人臉發白了，“若是被我京城軍和諜子，發現誰家有信鴿飛起，那就以叛國罪論！滿門斬立決！”

殿外。

一位穿蟒袍的宮中太監背著裹在綢鍛里的尸，快步走向宮外的馬車。

槐唐家的家主，大楚的從一品平章政事，唐師跟在后，凄然低聲道：“孫希濟，世人皆言人須往高走，你為何偏偏要從離廟堂來到這座廟堂。”

唐師老淚縱橫，突然加快幾步，對那名太監喊道：“我來背！”

蟒袍太監滿臉驚訝看著年邁老人，唐師凄然笑道：“老人背死人，慢一些又何妨？”

唐師背起孫希濟，緩緩前行。

滿城春風里，一個名孫希濟的昔年大楚風流人，在一個唐師的老人后背上，無聲無息，落葉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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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緩緩散去，眾人頭頂，一抹璀璨劍升起起于皇宮大，落在皇城大門外。

踩在劍上的姜泥茫然四顧，怎麼突然就找不到他了？而且一點氣機都不到。

盡量讓自己靜下心，閉上眼睛，滿湖劍瞬間掠起飛向京城四方。

十萬飛劍恰如一朵巨大蓮花綻放于廣陵道。

姜泥開始試圖憑借世間劍意與天地相通，以此來斷定徐年的大致行蹤。

心頭默默起念，一定要等我。

突然睜開眼睛，有震驚，有疑，有惶恐，有驚懼。

劍心自明，告訴徐年其實就在附近。

開始駕馭數千飛劍掠回皇城。

然后發現有數劍妨礙劍心，好像在繞路而行。

劍而去，懸停在空中，抬起頭。

若是有澹臺平靜這般大神通的練氣士宗師一旁觀看，就能夠發現有一條雄踞京城的巨大白龍，口吐龍珠。

而那顆龍珠已經快要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