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左右兩翼各五千騎的兩名主將,幾乎要失心瘋了,他們能夠以騎軍份參與攻城,撈取這種唾手可得的頭功,雖說戰功注定不大,可勝在輕而易舉,遠遠不用像首撥三萬步卒那麼拼死推進到城墻下,然后豁出命去蟻附攻城,作為兩翼騎軍,其實不過就是在馬背上象征進行多仰,盡量幫助南朝邊鎮的那幾支銳步軍制城頭箭雨,加上北莽本就有弓弩陣地和兩千多架投石車作為拋主力,所以兩支騎軍本就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北涼鐵騎早就索出一條規律,北莽蠻子的邊軍,是老爺軍或是兒子軍還是孫子軍,只要看他們領軍主將的份即可,出北庭的將領駐扎南朝邊關,往往不會差到哪里去,但也絕對不會太高,故而麾下統轄兵馬,往往是中游偏上的位置,以兒子軍居多。一則是北庭大姓貴胄和大悉剔本瞧不上眼西京廟堂,在那幫眼高于頂的草原大人看來,恐怕除了黃宋濮、董卓柳珪這些大將軍和持節令,就沒有幾個真正可以算是當的人。再則皇帝陛下一直貫徹春秋民與隴關貴族共治南朝的策略,并不支持北庭大人摻和到南朝。南朝本土將領的話,大抵上就按照家族品第的高低來看,以隴關豪閥子弟最為金貴,例如親自趕赴流州老嫗山戰場的完銀江,他那支完騎就是南朝邊線上的老爺軍,無論戰力還是裝備,都首屈一指。然后便是隴關系勢力以外的甲乙高門,同樣在南朝軍政深固,且往往對北涼各支野戰主力騎軍十分稔,不容小覷。
這兩支騎軍便是典型的南朝邊關兒子軍,家族祖輩早已暗中托關系走門路,好不容易依附了駕親征的太子殿下,這才獲得這份近似于躺著撈功勞的待遇。
哪里能想到還沒進馬弓程之,就各自到了兩顆鐵釘子,給扎得模糊,心肝都疼!
兩支騎軍,出現將近千騎的巨大傷亡,結果一枝箭矢都沒出箭囊,到頭來連拒北城的城墻都沒著,主將能不心驚膽?
拒北城最右側戰場,兩人拒馬。
南詔韋淼與東越劍池柴青山,兩位中原宗師之前素未蒙面,自然更無手切磋的機會,卻配合得堪稱天無,滴水不!
韋淼多以赤手空拳對敵北莽騎軍,出手大開大合,極為干脆利落,每次出拳勢大力沉,以至于往往一名沖殺而來的騎卒,會連胳膊帶刀一起被崩斷,北莽騎卒手中的那柄優質彎刀簡直就像紙糊的一般脆弱。
而柴青山向來以劍妙劍氣幽深著稱于世,剛好與韋淼剛猛拳路相輔相,這位劍道宗師很快便不去刻意追求氣勢如虹的殺招,多以挑刺兩式殺敵,劍尖所吐劍芒長不過兩尺,卻已是如同手持五尺青鋒,剛好能夠站在地面上準刺中北莽騎卒心口,亦或是輕輕斜挑騎卒脖頸,一柄長劍竟是始終不染猩紅。
此時只見韋淼驟然改變先前一招半式便制敵于死地的兇悍拳風,或是以弧形走轉的輕靈之勢,或是以腳不過膝的趟泥行步,形快速游走,擰腰搖抖甲,每一次以肩頂背靠迎上北莽騎卒的戰馬,憑借金剛魄,本不顧及戰刀劈砍,瞬間就能夠將一匹邊軍戰馬撞得馬蹄離地橫飛出去,由于韋淼步伐急促,總能夠在數騎之間見針,雖然北莽有意識鋪展開沖鋒寬度,一下子拉出七八騎甚至十數騎并列的鋒線,試圖打破兩位中原宗師一前一后的穩固格局,盡量不給兩人轉換氣息的機會,可是韋淼隨之改變的快進快退快打快收,仍是阻擋下了一撥撥的騎軍沖陣,北莽騎軍雖說已經意識到必須不惜以十騎百騎命去換對手一口氣,只求慢慢耗死這兩位中原宗師,在這種險峻形勢下,韋淼每次只去針對坐騎而不針對北莽士卒的出招,開始蘊含有巨大的螺旋暗勁,這就造就出一幅幅夸張荒誕的畫面,許多北莽戰馬的飛掠方向,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有可能向兩側橫飛,有可能倒撞而去,甚至有可能傾斜向上飛起,如此“龐大”的暗,讓北莽同一列騎軍和后方騎軍皆是防不勝防,極大程度限制住了北莽騎軍快速推進形兩座包圍圈的企圖。
即使有一些網之魚,想要越過韋淼向兩側繞弧包抄,柴青山自然不會刻板死守著你前我后的規矩,作為劍冠絕離東南的一宗之主,當真以為老人的劍氣只有兩尺而已?
死了兩三百騎,這支北莽騎軍不愿退,更不敢怯戰。
死了五六百騎,那名千夫長一咬牙,希憑借車戰拖死兩名武道高手。
死了足足千余騎后,這名始終沒敢親陷陣的騎軍主將,已經殺紅了眼,知道自己完全沒了退路,一聲令下,讓麾下所有騎軍一律棄刀!只靠往死里加速前沖,用戰馬沖撞那兩人!
之后整整五百匹瘋狂沖鋒的戰馬,如同自殺于兩位中原宗師之前,墜馬北莽騎卒,只要沒有當場昏厥或是斃命,皆是主起,刀廝殺。
天下銳,悍不畏死,確實不獨有北涼鐵騎。
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流州青蒼城,北涼邊軍人人不顧,北莽士卒也同樣轟轟烈烈而死!
第二場涼莽大戰,從西域云山口,流州那條北方廊道,老嫗山戰場,再到涼州關外左騎軍對陣冬雷騎和然鐵騎,每一戰場,敵我雙方,俱是殺得氣回腸!
所以北莽一直堅信,只要打下北涼,就等于已經打下了幅員遼闊的整座中原。
而北涼也始終認為,真不是他們故意看不起什麼中原銳,什麼兩遼鐵騎,只要是在那種易于騎軍馳騁的廣袤地帶,一旦對上了大規模草原騎軍,離軍伍的腦袋再多,也不夠北莽蠻子砍的。
在一場注定會湮滅在歷史塵埃的圍爐夜話中,坦坦翁笑問某位手掌朝柄的至友,若是惹惱了徐家,干脆造反,與北莽聯手南下中原,到時候你我咋辦,豈不是了千古罪人,你碧眼兒位列榜首,我桓溫得榜眼?
那位當時在離朝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神淡然給出一個牛頭不對馬的諧趣答復:只希到時候咱們廟堂之上,袞袞諸公別都覺著殉國水太涼,懸梁家無繩。
桓溫猶在那座廟堂之上,依舊是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可在今年秋之后,就已經逐漸淡出朝堂視野,幾乎不怎麼參加小朝會了,老人深居簡出,愈發沉默,不愿與人言。
如此一來,首輔張巨鹿心深,對于藩鎮割據的北涼徐家,到底持有何種看法,便更加不得而知了。
反正隨著江南世族與遼東門閥在離廟堂的斗爭愈演愈烈,某些兩袖清風卻肩挑道義的讀書人,在太安城站穩腳跟后,便開始發出一些聲音,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那個張巨鹿的老國賊,不但專擅朝政,甚至還勾結西北邊軍,故意養虎為患,以便自固地位。
這些人雖然暫時數量不多,但份往往不俗,被視為空有一學識抱負,卻只能在永徽年間,被妒賢嫉能的碧眼兒領銜之張廬打排,如今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便應當仗義執言,為蒼生社稷說幾句公道話。
一時間贊譽一片,文人風骨,道德宗師,一國棟梁。
這些已經鯉魚跳龍門的讀書人,或是本就生在將相公卿之家的名士,相比絕大多數的普通讀書人,人數不多,但說話的嗓門最大,聽眾最多。
在這個祥符三年秋之后,太安城廟堂最高,甚至連跟西北徐家斗了那麼多年的兵部衙門,其實都沒有刻意瞞云一役的慘烈勝利,加上之后通過兩淮道驛路傳至京城的流州老嫗山捷報,以及陸大遠部涼州左騎軍的全軍覆沒,兩淮道新任經略使韓林和節度使許拱,一字不差地據實稟報給了朝廷,但依舊很奇怪,整座太安城,從庭院深深的高門大戶,到鳴犬吠的市井巷弄,從頭到尾都沒有談論此事,大概是因為前者不愿意說,后者聽不到。
離京城的老百姓,至多聽說了北涼徐家在流州那邊打了幾場小勝仗,在涼州關外吃了個大敗仗,然后很快就要被北莽幾十萬大軍圍住了那座拒北城。
沒辦法,也委實怪不得這座習慣了二十年坐看云起云落的太安城,它的燃眉之急,是遙臨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親自統率十萬南疆勁軍,竟然仍是抵擋不住三大藩王向北推進的叛軍。
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按兵不。
據說繼承顧廬產的兵部侍郎唐鐵霜,即將出京,率領京畿大半銳在吳重軒大軍后,布置出第二道防線,只等兩支遼東鐵騎火速南下,相信到時候便能夠轉守為攻,必會一口氣將叛軍趕回廣陵江南岸,什麼白兵圣陳芝豹的蜀地步卒,什麼燕敕王趙炳的蠻夷兵馬,什麼桿一個的靖安王趙珣,不值一提!
對于離而言,耗時二十年、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軍,就在離趙室臥榻之側的這支世間頭等銳,仿佛就在太安城眼皮子底下的自家人,才是一國砥柱,才是定海神針。
西北徐家,擁兵自重,怎麼能夠信賴?
北涼道,一個將種門戶多如牛、讀書種子麟角的蠻橫之地,怎麼有資格與天下首善的太安城、與富甲中原的廣陵道、文風郁郁的江南道同席而坐?
拒北城外,大概是史上兵力最為懸殊的那場壯烈戰事,有人死了。
死者是舊南唐儒士程白霜。
這位幾乎就儒圣境界的年老讀書人,與目盲琴師薛宋一起位于戰場最后方的中原宗師,本該最后死才對。
老人力盡氣枯而死。
韋淼柴青山和樓荒于新郎分別擋住了五千北莽騎。
吳家劍冢吳六鼎,劍侍翠花和立槍于后的徐偃兵,死死擋住了北莽左翼萬人大軍的腳步。
南疆舒朗,龍宮嵇六安,和武當山俞興瑞三位宗師,已經深陷于右翼萬人步陣和兩支增援騎的包圍圈,其中還險夾雜有近千蛛網死士和北莽江湖高手。
北莽中路步陣,朱袍徐嬰與從大軍腹地返回的聯手,加上劍氣縱橫的隋斜谷在后方策應,終于勉強牽扯住了那道滾滾南奔的洶涌水。
在這期間,雖然去了一趟北莽那座弓弩陣地大殺一番,但是對于數量多達兩千多架且位于漫長弧線之上的投石車,依舊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若是針對這些攻城利,單憑徐嬰和隋斜谷兩人阻擋中路步卒,以及源源不斷通過兩條寬闊廊道奔殺而去的一支支騎軍,極有可能就此使得兩人徹底深陷泥濘。原本陣容最為史無前例的中路,在徐偃兵和俞興瑞不得不去往左右之后,加上徐年需要與拓拔菩薩對峙,鄧太阿則需要去直面天上仙人,以確保年輕藩王能夠沒有后顧之憂地跟北莽軍神爭生死,否則本就已經“得天獨厚”的拓拔菩薩,又有天人在頭頂不斷“煽風點火”,一旦讓他順利攀至武道巔峰,哪怕拓拔菩薩只有一炷香功夫,躋五百年來第一人,始終需要分心的徐年也絕無生還的可能,別說斬殺拓拔菩薩,連活著返回拒北城都是奢!
如此一來,就不得不應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況,不得不束手束腳,否則以的修為境界,在軒轅青鋒已經纏住鄧茂、慕容寶鼎種涼又沒有前來阻攔的前提下,不是沒有可能在北莽大軍中如無人之境,不但可以毀掉半數投石車,而且功退。
先前薛宋以指玄撥弦,雙鬢霜百的年邁儒士以一浩然氣,共同擋下了一又一的投石車拋,一撥又一撥的箭雨攻城。
無論是拋擲而出的巨石,還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不是那種氣勢洶洶的鋪天蓋地,而在于它們的集而急促。
當時盤膝而坐的薛宋,擱在雙上那架古琴的點點滴滴猩紅跡,崩斷的一琴弦,目盲琴師雙手十指的模糊,都在無聲訴說著一個事實,本就不以魄強健見長的,快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讓薛宋不要勉強,由他這個老家伙來挑起那付擔子,用老人的話說,就是絕無讓一位晚輩還是子的薛姑娘,來承擔重任的理由,如那般的年輕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間事。
年邁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覺到右手邊老友嵇六安在三位宗師陷險境后,更是當機立斷,出聲讓薛宋前去幫忙,切不可讓大規模北莽步卒太早抵達拒北城城墻之下。
年輕目盲琴師猶豫不決,雖然無法親眼看見老人的枯槁模樣,但那份將死之人的風燭殘年,那份遲暮氣息,位列指玄造詣前三甲的薛宋,如何會應不到?
心知肚明,這一走,老人必死。
不忍心。
一老一雖然短暫相逢,一場各自不問緣由的并肩作戰,但是薛宋,對這位來自遙遠舊南唐國境的年邁先生,已經視為自家長輩,也許跟老夫子趙定秀一樣會有些古板,一樣有著很陌生的那種書生意氣,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誤戰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后,強行咽下一口已經涌上嚨的鮮,在看到子抱琴起后,竭力語氣平緩地聲笑道:“薛姑娘,曾經有位被貶謫到吾國吾鄉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異鄉之前,留下很多流傳不廣的詩文,其中有兩句,老夫一定要轉贈薛宋,‘日啖荔枝三百顆’,‘茲游奇絕冠平生’,薛姑娘,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邊瞧瞧,若說不樂意賞景,可那在北方昂貴如黃金的荔枝,在咱們那邊,也就一斤幾十文錢的事兒……”
說到這里,程白霜猛然跺腳,勁地底極深,抬臂揮出一袖,如書法大家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然后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幾聲,息過后,緩緩說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實以后不妨找位讀書人做白頭偕老之人,雖說平時難免言語泛酸,可最不濟家中無需買醋嘛。”
已是背對老人的薛宋,沒有轉,只是使勁點了點頭。
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視線,盤膝而坐,雙眼閉。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死填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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