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趙炳在離京趕赴藩王駐地的途中,南渡廣陵江之際,揚鞭北,向邊的那位謀士笑問道:“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膠東王趙睢,這些個家伙加在一起,軍功能有我一半嗎?”
一位俊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側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輕輕捻。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殺伐果斷的燕敕王,趙炳重重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先生,就不能放過那兩個兔崽子?好歹留他們命,反正以后也折騰不起來浪花了。”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淡然道:“兔崽子?兩位可都是你趙炳的親兒子,你罵自己作甚?”
趙炳頓時無言以對。
納蘭右慈繼續道:“堂堂燕敕王的兩個兒子,故意泄軍機給太安城,差點讓世子殿下戰死京畿南部戰場,別說是兩個兒子,就是他們的老子敢這麼做,我也得讓人往死里打。”
趙炳翻了個白眼,甕聲甕氣道:“怕了你。”
納蘭右慈終于轉頭正道:“你是想要個穩坐龍椅的獨子,還是想要自己穿龍袍沒幾年功夫,就當個二世亡國的破爛開國皇帝?”
趙炳很是頭疼模樣地揮揮手道:“先生說了算!他娘的說道理,我這輩子就沒能贏過先生一次。”
納蘭右慈展笑問道:“那我可就傳令下去,帶兩杯酒給那孩子喝去了哦?”
趙炳又立即臉尷尬起來,低頭不語。
納蘭右慈也不著這位藩王立即決定,重新轉頭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連這種事都能毫不猶豫的話,我納蘭右慈也不會輔佐你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了,我也活不到現在。”
趙炳放下酒杯,雙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按照先生說的辦!我趙炳就當沒生過這兩個兒子!”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你啊,有趙鑄這麼一個好兒子,也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趙衡的兒子,那個做夢都想著做皇帝的趙珣,到頭來連心子都護不住。你再看看北涼王徐驍的兒子,徐年……”
前半截話暖心的,可這后半句話?趙炳忍不住笑罵道:“打住打住!磕磣人不是?!你們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
納蘭右慈一笑置之。
趙炳心好轉幾分,輕聲勸道:“江風大,先生的子骨又……總之還是別站在窗口吹風了。”
納蘭右慈坐回凳子,給趙炳倒了一杯酒,緩緩說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樣樣樁樁件件,大多都有個疼到心坎兒的故事。可惜啊,胭脂里名氣最大的紅-頰,是貢品,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又可惜啊,花雕里的
兒紅,其實也一點兒不好喝。”
趙炳接過酒杯,喝著那杯據說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兒紅,深以為然道:“這酒喝著是不咋的!”
納蘭右慈慨道:“讀書人的用,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讀下去,寫下去,傳下去。”
趙炳問道:“那像我和徐瘸子這樣的人?”
納蘭右慈笑道:“你們啊,讓讀書人的日子過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就是不讓讀書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趙炳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醬牛,細嚼慢咽,沉默許久才點頭道:“有些滋味!”
納蘭右慈直截了當道:“別不懂裝懂,都快三十年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趙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又給先生穿嘍!”
遙想當年,兩人初見于離京城,當時離還只是北方蠻夷的一隅之國,趙炳也只是聲不高的眾多皇子之一。
那時候在座四人,三人識,皇子趙炳,雜號將軍徐驍,寒士李義山,納蘭右慈。
四人當中,反而是豪閥出的納蘭右慈名聲最盛,趙炳徐驍都要遠遠不如,至于李義山更是無法相提并論。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后,趙炳便一腳踩在長凳上,盡顯豪氣地大聲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如當初就喝尿!”
然后風度翩翩如神仙的納蘭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飯要拉屎,不如當初就吃屎?”
趙炳一個坐不穩,轟然倒地。
趙炳只記得當時徐驍朝納蘭右慈出大拇指,李義山搖頭不語。
他年他日,今年此時。
四人已經死了二人,所幸活著的兩人,不但活著,還能相對而坐一起喝酒。
趙炳向這位風采依然奪人眼目的謀士,聲道:“先生,趙炳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隨三十年。”
這位春秋謀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納蘭右慈初衷為何,燕敕王趙炳心知肚明,若這位納蘭先生有了子嗣,以后的天下,就會有很多變數,就像徐驍有了嫡長子后,便馬上有了那樁京城白案。
趙炳興許不會像老皇帝那樣心狠手辣,但絕對會如鯁在。
趙炳給納蘭右慈也倒上一杯酒,“盧升象手底下有個郭東風的年輕武將,棘手啊。連張定遠和顧鷹都接連吃了虧。”
納蘭右慈笑道:“就許你趙炳有大將,不許離有良將?”
南疆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還有吳重軒麾下唐河李春郁等人,都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將領。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齊神策等一大撥朝廷降將,以及那位白兵圣手底下的典雄畜、韋甫誠等人,絕對足夠打下離那座太安城了!
反觀年輕小兒趙篆手底下,無非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楊虎臣等人,屈指可數。
太安城其他懂得治軍用兵之人,當然有,而且肯定不,但未必有他們帶兵的機會了,比如常山郡王趙,燕國公高適之,淮侯宋道寧。
逐鹿天下,大勢最要!
一鼓作氣北渡廣陵江,是大勢,拉攏靖安王趙珣,又是大勢,功策反吳重軒,還是大勢!
其實在這個過程里,燕敕王趙炳并沒有消耗多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勢已經倒向他趙炳。
當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還有得打,想要最終奪取天下,尤其是造反,從來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一錘子買賣,甚至在坐上龍椅后,可能還會反反復復十數年。
不過這一切,納蘭右慈都早已給出應對之策,可能無法做到滴水不面面俱到,但趙炳又不當真如外界所傳那般,只是個牽線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個藩王頭銜,只比異姓王徐驍的含金量差而已!
說句難聽的,如果在納蘭先生一手造就這番大好局面后,趙炳還能輸,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趙炳突然低嗓音問道:“果真任由陳芝豹率領八萬大軍攻打薊州?”
陳芝豹趕赴中原后,總計六萬西蜀步卒,這次趙炳又給了這位白兵圣兩萬騎,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兩萬銳騎軍。
納蘭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沒有他的容之了,連那立錐之地,都沒有。”
趙炳皺眉道:“敢問先生,何以見得?”
納蘭右慈答非所問,“張巨鹿在死前,在離廟堂之上,是何種景?”
趙炳慢慢喝酒,仔細琢磨起來,最后抬頭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過先生既然如此說,我便如此認為了。”
納蘭右慈嘆了口氣,神復雜道:“趙炳,天下梟雄何其多,可為何是你最后得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炳咧笑問道:“先生,是在夸我嗎?”
納蘭右慈沒好氣道:“沒酒了。”
趙炳便站起,小聲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王還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
燕敕王走出船艙后,對屋外那五位絕婢沉聲道:“照顧好先生!”
東岳,西蜀,酆都,三尸,乘履。
五名婢輕聲領命。
趙炳走出去幾步后,轉頭對一名子提醒道:“乘履,趕進去給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嫣然一笑,趕離去,去取那件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來的名貴貂裘。
當納蘭右慈拎著一壺酒走出屋子的時候,婢乘履剛好拿來貂裘,披上以后,他與五位婢一起走到樓船甲板,走到船頭欄桿。
納蘭右慈一手持壺在前,一手負后,瞇起眼,喃喃低語。
“一個張巨鹿,自尋死路。半個顧劍棠,走投無路。”
“接下來是陳芝豹,最后就要到你了,徐年。”
那位曾經去過北涼拒北城的婢,聲問道:“先生,要不然親自去西北看看?”
納蘭右慈搖頭道:“不用了。”
長久的沉默寂靜,世間唯有江水聲。
他突然將手中酒壺拋廣陵江,隨后開口道:“去把林紅猿從春雪樓喊過來。”
約莫一個半時辰后,南疆龍宮的林紅猿便來到這艘樓船。
納蘭右慈已經回到船艙,在林紅猿關上門后,手示意這名子坐在對面。
林紅猿正襟危坐。
納蘭右慈笑了笑,“欺騙了自己心之人,你是不是滿懷愧疚?”
林紅猿驀然漲紅了臉,辯解道:“先生,我沒有喜歡……”
納蘭右慈聲道:“喜歡不喜歡,的確很快得知,可在喜歡之上的那份,未必當下即知,你還年輕,可能要過很多年才會知道。如果在這期間,你喜歡上別人,另當別論。”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里,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于這位龍宮宮主的布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對面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后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為你自己,也當是為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復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后納蘭右慈讓五名婢都走屋子,聲笑道:“皇后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律后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只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麼,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愿意當那籠中雀,那麼就是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秀的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后算賬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心疼。
世間男事,用至深后,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杰子,都只恨自己是兒。
可我納蘭右慈,卻只恨自己是男兒。
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
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于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男子,斜提那桿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兵圣邊的那一騎,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只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著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跟其后,兩人都笑著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嘆氣,朝這名年輕騎將眉弄眼道:“車野!怎麼覺我像是個強搶民的紈绔子弟啊,很作孽的覺啊。”
名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復那張刻板生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為“小蜀王”的家伙,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家伙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兇狠得一塌糊涂,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
車野留給自己后,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戊守與北涼陵州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后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沖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艷的運兵才華
,狠且準,對于戰機把握,擁有一種只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趙鑄所以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梁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到十分欣。
趙鑄轉頭向那名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子通紅的張高峽面無表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巨鹿死后逃亡在外的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后便一直留在趙鑄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子拳法宗師林,相視一笑。
長久接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其圣。明主不厭人,方能其勢!
趙鑄眼角余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梁越或是林等人,此人顯得尤為格格不。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是離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只知道拳法大家林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子宗師,對比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愫,只不過不知為何雙方,明明兩相悅,卻都不愿意捅破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到著急,幾次當面幫著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怒的林一拳“溫”砸在面門上,然后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那會兒只要他趙鑄在軍中面,就必然有知知底的嫡系武將很
是“悲痛”地言語,“不曾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只恨無法為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呵呵一笑,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