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砸在兩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響。
陳平安沉聲道:“這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著一本正經的年,好像聽到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齜牙咧,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你說了不算。”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濺在臉上的雨水沖刷掉,看著那個男人,問道:“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阿良笑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要死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到很絕。
因為阮師傅來過,又走了。
而眼前這個男人還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還是那個笑瞇瞇的阿良,斜挎著那把綠竹刀。
這個男人笑著年,不高的個子,單薄的衫,結實的草鞋,當然還有那畫龍點睛的碧玉簪子。
如果他沒有記錯,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個小字。
陳平安鐵青,聲問道:“你能不能放過他們?”
阿良不說話。
陳平安在臨行前一夜點燈熬夜,就盡可能想象所有困境,他不是沒有想過,此次前往山崖書院求學,路上會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為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云霞山、老龍城和正山三方,無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卻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陳平安很擔心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到紅棉襖小姑娘的求學之路。
那天跟李寶瓶說起自己小時候進山的坎坷難熬,并非年想要訴苦,想要擺小師叔的威風架子,而是陳平安想告訴小姑娘一件事,就是他們去那座已經搬去大隋的書院,路程肯定比他當年進山采藥更遠。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沒辦法陪在邊,而李寶瓶又希去那里讀書,只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那麼陳平安希能夠像當年那次進山,多走幾步,走著走著,說不定就走到了。
只不過當時這些話跑到邊,陳平安突然覺得兩個人才起步遠游,說這種話實在太晦氣,不吉利,所以只說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肚子,改希能夠為第一個小夫子,先生。既是討吉利,也確實陳平安對小姑娘的期。
阿良笑道:“退一萬步說,那簪子是尋常的文人飾,也不屬于你。退一百步說,我不相信齊靜春鄭重其事保存這麼多年的簪子,會沒有暗藏玄機,例如它其實是一座不為人知的小天,或是一塊擁有為福地資質的風水寶地。如果只退一步說,那就更厲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脈薪火相傳的信,就像道教三大主脈的掌教信,一塊桃符、一件羽和一頂道冠。如果屬實,簪子真是齊靜春的先生信,陳平安,你覺得戴在你頭頂,合適嗎?”
陳平安答非所問道:“阿良,你能不能放過李寶瓶李槐他們?”
阿良笑問道:“你怎麼確定我答應了你,事后不會反悔?”
陳平安的腳尖微。
阿良雙手環,笑道:“俠別沖啊,咱們這不是正在講道理嘛,等到道理講不通了,再手不遲。”
陳平安默不作聲,臉蒼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一番年,“還真有點像。”
阿良收斂玩笑意味,出手,“出簪子,我不殺他們。”
陳平安手指抖。
阿良緩緩說道:“這是齊靜春的先生,這也算是齊靜春的。”
陳平安抬起手臂,向頭頂。
阿良笑道:“你親手折斷簪子,我不殺你。我從不騙人。”
陳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呼吸一口氣,一腳后撤,如搏殺起手式。
阿良問道:“你是覺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會放過李寶瓶他們,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試試看,能否憑本事護住這簪子?”
陳平安一言不發,兩步重重踏地,就沖到了阿良前,一拳揮出。
下一刻,陳平安突然發現眼前已經沒有了阿良的影。
陳平安僵地轉過,果不其然,那斗笠男人就站在那里,只是手里多了一簪子。
阿良嘆了口氣,似乎對那簪子本沒有太大興趣,出手遞給年,“拿回去。”
陳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數步,從他接過那碧玉簪子,剎那間年只覺得頭頂一沉,原來是斗笠男人一只手輕輕按在了他頭上,兩人肩并肩站立,只不過兩人朝向相反。一直以吊兒郎當面孔示人的男人嘆了口氣,“陳平安,以后別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比人的命還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沒辦法好好活著,也要活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斗笠男人拍了拍陳平安的腦袋,抬頭著黑沉沉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這簪子到底有多值錢,意義有多大,齊靜春既然愿意給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擇的時候,一定要選生,不可選死。壯壯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風流寫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斗笠男人收回手,“齊靜春對這個世界很失,那是他的事,你陳平安就是你,別學他,你還沒有真正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是他們讀書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讀書人,你陳平安暫時也不是,所以……”
男人最后也沒有說出“所以”之后的原本容,只是輕聲道:“陳平安,相信我的眼,你將來可以走很遠的路,甚至能夠比齊靜春更遠。”
年輕聲問道,“為什麼?”
男人手心輕輕挲竹刀刀柄,笑道:“因為我是阿良啊。”
兩人最終一起沉默地走下山頂。
陳平安問道: “那邊山坡的兩個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陳平安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不在這個問題上刨問底,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為什麼不拿走簪子?”
阿良角搐,哀嘆道:“簪子拿到手后,才知道比我設想的最壞也只是退了一萬步,更不像話,簡直是退了幾萬步,它真的就只是一破簪子,那我要它做什麼?”
年說不出話來。
阿良搖頭道:“真正的讀書人都窮,你以后就會明白了。我其實早就該想到的,按照功德林那老頭子的脾氣,和齊靜春的子,傳下來這麼普通簪子才是正常。”
阿良突然笑著轉頭,“知道嗎,你拿走了我一樣以為是囊中之的東西,你知道我為此走了多的冤枉路嗎?”
斗笠一頭雨水,年一頭霧水。
阿良氣哼哼道:“我甚至已經在某個地方,刻下了一個字,但是到頭來,等我屁顛屁顛跑來,結果是這麼個慘淡景,所以你要謝我的不殺之恩啊。”
阿良自顧自說道:“你要是以后沒本事在那里刻下兩三個字,看我不削你。”
陳平安無奈道:“阿良,你能不能說一些我聽得懂的話?”
“可以啊。”
阿良哈哈笑道:“我阿良,善良的良。”
陳平安幫他說完下一句話,“我是一名劍客。”
這一刻,阿良角翹起,一掌拍在年肩頭,“那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更加納悶,“嗯?”
阿良已經撇開話題,“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會送你們到大驪邊境后離開,相信到了那個時候,你們這幫孩子也能夠清清爽爽遠游求學了,暫時不會再有烏煙瘴氣的事,所以在那之后,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能不能帶著他們走到大隋山崖書院,之后能不能活著回到大驪龍泉縣,全看你自己本事。”
陳平安突然說道:“謝謝。”
從初次相逢,直到現在,年才開始徹底信任這個自稱阿良的男人。
阿良搖頭道:“沒事,我只是在彌補自己的虧欠,跟你關系不大。”
很多年前,曾經有一位姓齊的年讀書郎,讀書讀煩了之后,說想要跟他一起闖江湖,那次名阿良的劍客,沒有點頭答應。
男人覺得如果當時自己稍微多點耐心,那個年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阿良最后說道:“陳平安,你知道嗎?”
年說道:“什麼?”
阿良語重心長道:“以后對我這種絕世高手,要發自肺腑的尊重啊。”
年好奇問道:“你打得過朱河?”
阿良有些頭疼。
覺得這家伙比當年的齊靜春更惹人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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