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符河水面上那些個已經化為人形、穩固魂魄的大妖,不知為何要倉皇撤退,朱河手中銅鈴的鈴聲自然而然隨之停歇,只是朱河擔心那些天化日就敢行走人間的大妖,使了什麼障眼法,便讓阿良前輩暫時不急于沿著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樸的銅鈴,在鐵符河下游方向,不斷反復越河面,大踏步四游,以防妖魅匿在暗伺機害人。
于是陳平安一行人就這麼收拾好行李后,全部待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朱河無頭蒼蠅似的竄李槐樂不可支,林守一是滿懷好奇心,而朱鹿則覺得丟人現眼,恨不得把爹拽回來,別再這麼瞎折騰給人笑話了,到底是臉皮子薄的。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阿良神平靜,毫沒有像以往那般調侃打趣朱河,看到陳平安的視線后,阿良摘下酒葫蘆,笑問道:“真不喝?”
陳平安搖搖頭,阿良便轉頭問林守一,“小子,遇見了不常見的妖怪唉,而且還不是一兩個,很難得的,要不要喝口酒驚?”
林守一不知為何,估計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傳說中的妖,大開眼界,年心中有些意,破天荒點頭道:“喝一口試試看。”
阿良斜瞥一眼陳平安,總算恢復玩世不恭的常態,“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沒躺著福的命。”
林守一接過銀小葫蘆,仰頭輕輕抿了一口,瞬間滿臉通紅,養尊優的年本就皮白皙,愈發紅滿面,年趕用手心捂住,免得一口噴出來,嚨滾燙,肚后,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燃燒,整個人都在打,第一次喝酒就來了個下馬威,年狼狽不堪,眼見著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極強的林守一咬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曾想阿良已經手拿回小葫蘆,一手輕輕按住年肩膀,笑瞇瞇道:“喝酒不貪杯才有樂趣,以后每天給你喝一口,保證這世上從此多出一個逍遙忘憂人。”
李槐人小鬼,笑著拆穿阿良,“不舍得給林守一多喝就直說。”
阿良從林守一肩膀上回手,嘆了口氣,“能不心疼嘛,我這酒來歷極大,價格極貴,關鍵是有價無市。林守一是撞了大運。”
李槐試探問道:“給我喝一口?”
阿良趕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年紀太小,氣府尚未形,不宜喝烈酒,否則會壞了你的骨。”
李槐愣了愣,隨即跳腳破口大罵:“阿良!干你娘!我前年的年夜飯,就能用筷子蘸酒喝了,那可是咱們小鎮最厲害的燒酒,連我爹都說我酒量隨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小鎮喝酒最兇的漢子,再說了,我從去年春開始,每個月就要被我爹丟在藥酒桶里泡著,低頭就能喝到酒,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阿良哎呦一聲,隨即瞥了眼氣勢洶洶的小屁孩,心想難怪,小小年紀就能夠跟上大隊伍的腳步,腳底板連個水泡也沒長過,明顯比林守一還要強上不,應該就是這藥酒打熬魄的緣故了。
阿良頭一回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當不俗的武學神通,故意遮掩了孩子的氣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沒了那些迷障,于是在斗笠漢子的視野中,便呈現出一副玄妙另類的山水形勢圖,去其皮,只看全竅景象和氣游走,約有淡紫氣升騰,山脈雄健且牢固,水勢洶涌且平穩,最終在一座竅百川匯流,氣蒸大澤,不容小覷。
阿良嘖嘖稱奇道:“真沒想到我在路邊隨便認了個老丈人,還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甚,說不定我這邊的朋友認得。”
李槐突然沉默下來,病懨懨獨自走遠,不愿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聲解釋道:“李槐他爹名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頭不務正業,以前在學塾,李槐沒因為他爹被人嘲笑,一開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還打過幾次,后來估著是覺得他爹是真沒出息,久而久之,就無所謂了。”
阿良忍俊不道:“小崽子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記下。
約莫半個時辰后,朱河終于返回,笑道:“方圓十里之,銅鈴沒有異樣,咱們可以了。”
李寶瓶遞過去一只水壺,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過水壺,大大咧咧回復一句,“小姐,這本就是分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轉過頭,向鐵符河的瀑布大水,咬著,默不作聲。
心思懷,如山風如水霧,不可捉。
陳平安目不轉睛看著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鈴。
除了寧姑娘那把能夠自己飛來飛去的劍,朱河手中的銅鈴,是陳平安近距離親眼見過的第二樣法寶,所以就看得格外專注。
朱河不是小氣人,大大方方就將那只銅鈴給年,解釋道:“是出門前老祖宗賞賜下來的寶貝,老祖宗說此在仙家法寶當中,品質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人形的妖魅怪靠近,鈴鐺便會無風自響,震出陣陣清音,使人不魅,也有警戒提醒的功效,老祖宗還笑稱那陣陣鈴聲,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膽子大一點的修行之人,大可以與妖相鄰而居,借此鈴聲修養心,當然,前提是做鄰居的妖無傷人之心,同時還要能夠承鈴聲的不斷襲擾,如此修為高、脾氣好的妖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只是權當笑談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抓住銅鈴把手,朱河牽馬與之并肩而行,“大者為鐘,小者為鈴,如果是仙家,大多有辟邪護宅的作用。尋常百姓家宅喜歡在檐下懸掛風鈴,自然更多是裝飾,如果是專程從寺廟道觀請來,經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經文護持,應該確實可以遮擋煞氣,蓄留福蔭。”
朱河看到年輕輕搖晃銅鈴,朱河哈哈大笑道:“若無妖靠近,里邊兩顆鈴鐺不易撼,所以就不會有鈴聲傳出了,要不然白白讓主人整天疑神疑鬼,豈不是遭了大罪?”
陳平安也想通其中關節,正要把珍貴異常的震妖鈴還給朱河,發現袖子一扯,紅棉襖小姑娘滿臉期待的神,看到朱河笑著點頭后,就給李寶瓶,雙手抓住銅鈴,翻來倒去,仔細研究起來,時不時手使勁扯里頭的鈴鐺,看得陳平安一陣心慌,不斷提醒小心些,別扯壞了。
陳平安一邊盯著小姑娘,一邊好奇問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不會害人嗎?我們大驪有很多這樣的奇怪存在嗎?”
朱河不是信口開河之輩,只揀選自己從老祖宗那邊親口聽來的話說,娓娓道來,“咱們東寶瓶洲幅員遼闊,僅是人口超過一千萬戶的龐大王朝,就多達十數個,名山大川更是不計其數,種種妙不可言的因緣際會之下,那些個山鬼魅妖怪,僥幸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見,卻也算不得如何罕見。”
“咱們老祖宗便說過,跟我們小鎮不一樣,外邊天地,只要不是太過偏遠閉塞的東寶瓶洲人氏,對此多有所耳聞,雖然未必人人親眼目睹,但是往往聽多了稗野史、神仙志怪,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堅信,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著妖艷人的小狐娘子,等著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又或是哪里有妖作祟害人,只需書信一封給龍虎山,必有天師府的真人騰云駕鶴而至,為當地百姓斬妖除魔。以至于有井水必有稚口口傳頌:有妖魔鬼怪作祟,必有天師府真人。”
“總之,我們這一路行去,不要大驚小怪就是,當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說妖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人眼的話,那麼便等同于半個修行之人了,大驪朝廷對此樂見其,非但不會打排,反而破例準許在版圖上開山立派,只需要在禮部掛案即可,不過礙于某些約定俗的規矩,大驪朝堂尚未吸納妖魅怪躋其中,倒是邊境沙場,傳言多有妖修為大驪建功立業,平時日常起居,風俗人,看上去跟人已無差異。”
朱河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
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豎起耳朵,一個字也不肯錯過。
唯有走在最前頭的阿良,戴著斗笠牽著驢,手心輕輕拍打刀柄,輕輕哼著走調的異鄉小曲兒。
走在隊伍最后的朱鹿,更是心不在焉,好似離鄉越遠,思鄉越濃。
在這支南下隊伍走出一個時辰后,在龍須溪和鐵符河界的那條瀑布,一位中年婦人模樣段的子出現在石崖上,坐在邊緣,一頭青青竟然長達五六丈,從頭到腳,再延到溪水當中,婦人低頭死死盯著鐵符河瀑布下的洶涌河水,眼神炙熱,充滿垂涎。婦人面貌模糊,變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無論是地位還是修為,皆是云泥之別。
最多便只能游曳至此,再往下就是過界了,就像人間郡縣員不可擅離職守,為王朝鎮守一地風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則就會引發洪水泛濫等種種災禍異象。如今神在即,當然不會在這個要關頭自找麻煩,曾沿著溪水往上游深山潛伏而去,結果只是被大驪朝廷一位臨水觀瀑的青烏先生,隨意瞧了一眼,就只覺得頭皮炸裂,在那之后,再不敢小覷小鎮之外的高人異士。
這一路尾隨至此,可不是什麼包藏禍心,只是聽命于圣人阮師,小心盯著那位不知深淺的斗笠漢子,以防紕。這些日夜觀察,做得兢兢業業,不敢有毫懈怠。委實是那位手鐲化為火龍的小姑娘,讓婦人嚇得不輕,尤其是讓自己竊據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楊老頭,泄天機后,更怕有朝一日淪為小姑娘的證道契機,簡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為河婆之后,會到了種種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還,比如水中游曳就會通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氣,就能夠通過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借此查看小鎮風景。更比如這些天的不斷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羅到了幾件好東西,全部被收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來欣賞,如那市井婦人佩戴的黃金飾,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頭,骨子里深,越是懼怕楊老頭和姓阮的小姑娘,因為這兩人,仿佛隨手就能毀掉現在的一切。
收斂雜思緒,環顧四周,如今驪珠天與大驪疆土接壤混淆,靈氣充沛,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方許多飛禽走開始向這里流竄,尤其是那些靈智開竅的山野怪,更是憑借本能,希冀著捷足先登,早早占據一方風水寶地。看護著一地風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職責所在,如今便已經在龍須溪當中收了幾條長出龍須的錦鯉做嘍啰,平時出行,眾多水族靈,充當扈從跟隨護駕,讓很是滿足。
所以雖然暫時無法游鐵符河,但是必須守住瀑布這道關隘,爭取收取一些天經地義的過路錢,關于這件事,楊老頭是點頭認可的,于是就格外有底氣,名正言順地在此耀武揚威。只不過心深,生謹小慎微的婦人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邊的過江龍打個噴嚏,就能淹死這龍須溪小小河婆。
總算來了。
再也不是斃命之時老嫗模樣的長發婦人,瞇起眼,向鐵符河對岸做賊似的五人。
之前躲在瀑布頂部的溪水當中,舉目遠眺,那五人來勢洶洶,架子擺得很足,一個比一個像神仙中人,差點就要讓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頭。只是后來那五個妖氣輕重不一的家伙,不知為何嚇得屁滾尿流撒就跑,如此一來,不管那五位為何而退,總之就再無懼意了,心中反而只剩下譏諷和洋洋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兒八經為圣人阮師做事,為他的鑄劍用水加重寒之氣,還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條火龍踩在腳底下、還能劫后余生的角!
這難道還不值得驕傲?
一想到這些,便心穩許多,竭力讓自己面容平淡,裝模作樣坐在大石崖畔,冷冷著溪水對岸的五位妖,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披蓑,如人間喜好游山玩水的年邁儒士。有裳艷麗惹眼的滿子,一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有稚小兒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還有一雙妖氣最重的年輕年,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老人后,不敢正眼看人。
妖鬼怪,遇人避讓,遇神跪拜。
相傳這曾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不文規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來的金泥塑,一尊尊死氣沉沉,早已難見真,倒是市井巷弄的黃口小兒,也曉得山上住著許多仙人。不過朝廷以玉書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在種類駁雜的山鬼魅眼中,除非修為境界高出對方太多,否則哪怕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依舊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家貴人”。
“小的們本是大驪邊境的山林野修,路過寶地,拜見河神大人。”
蓑老人畢恭畢敬作揖而拜,起后臉莊重,“自古名山待圣人,我們來歷不正,當然不敢以圣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天大開,咱們只是想著能夠在圣人腳下,老老實實修行,日后大道有,必然反哺此方天地,還希河神大人今日能夠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這些妖的常見自稱,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人后的自謙語氣。
河婆婦人直截了當道:“一人一樣見面禮,出來后,如果我覺得不錯,便親自帶你們去小鎮西邊的大山。”
蓑老人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這位河神如此爽快坦誠。
那持杖稚憤懣出聲道:“如今神位不過是最低賤的河婆而已,咱們客氣尊稱一聲河神,已是給天大面,竟然還敢當面索賄,就不怕事后大驪朝廷一紙令下,就讓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嗎?!”
婦人可是小鎮杏花巷的罵街高手,加上大仙楊老頭給過一些底,哪里會怕這些恐嚇,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幫人的厲荏,便底氣更足,抬手一揮,冷笑道:“那就速速滾遠,膽敢靠近龍須溪百丈之,就算你們忤逆大驪川流正統,到時候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稚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被慈眉善目的蓑老人猛然轉頭,一個兇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住,稚模樣的山頓時噤若寒蟬。
一炷香過后,五位“山林野修”沿著溪水向龍泉縣行去。
半出龍須溪水的婦人,上則多出了五件東西,其中就有那原本稚手持的紫竹小杖,晶瑩剔,靈氣充沛。
在溪水中游曳的婦人暗自竊喜之余,突然有些莫名傷。
如果自己孫子還在杏花巷住著就好了,這些好東西都能一腦兒送給他。
只是不知牛年馬月才能見著孫子了,而且聽說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誤歧路,死道消,真正長起來的幸運兒,麟角。
一想到這個,河婆便有些興致不高,形一閃而逝,潛河底,在水中悄然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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