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肩頭一沉,氣息隨之凝滯,原本那縷即將離開氣府的劍氣,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被人在肩頭突兀一拍后,如大蟒出山,卻遭逢擋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勢不可擋的氣焰,自然為之停頓,暫時選擇了按兵不。
“打住打住。”一位斗笠漢子站在陳平安旁,摟住年肩頭,嬉笑道:“相親相的一大家子,打打殺殺,何統。”
陳平安抬起頭,神出鬼沒的斗笠漢子,對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唉。”
陳平安嘆了口氣,“暫時聽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懶得去瞥一眼朱鹿,懶洋洋道:“這麼珍貴的劍氣,用來殺一個朱河,太暴殄天了,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況……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話,總之,我阿良的良心會過不去。這一式‘十八停’的運氣方式,你就當是補償吧。”
陳平安原本正準備收起雙指并攏的姿勢,就在此時,阿良松開年肩頭的手,后退一步,搖頭笑道:“這姿勢也太不高人風范了,我教你一個厲害的。”
“站穩了!”斗笠漢子輕喝一聲后,彎曲手指,先是在陳平安肩頭一叩,之后出手如飛,在年心口點了七八下,與此同時,使出比那聚音線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年心湖之上激起漣漪,響起一連串心聲,“記住這氣的起始,記住所有氣府名稱和運轉路線,氣若龍脈綿延,起于萬山之祖凜沖,此乃世間養劍的頭等氣府,此為一停,快速過三山六關,至此扶乩為二停,又急掠六九府,至此純府,做第三頓……此為最后一停,總計十八停。這些竅氣府與如今說法迥異,乃是上古無數劍修披荊斬棘,付出巨大代價得出的珍貴心,你記牢了!”
阿良最后問道:“記清楚沒有?”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記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后如果撞得頭破流,不用怕,這是每一名劍修必須要走的道路。等以后悉了路線,你可以嘗試著慢行氣機,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這是阿良我琢磨出來的學問,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勁夸我,說是這一點,就將劍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點難為啊。”
陳平安突然覺得這個所謂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拳譜好不到哪里去了。
阿良仿佛看穿年的心思,一本正經道:“我像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嗎?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麼事!”
朱河心神已經從泥濘當中勉強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一即死,這是朱河腦海中唯一的念頭,這就是那名斗笠漢子帶來的無形震懾。
當那個腰佩綠刀別葫蘆的家伙,與你是朋友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怎麼看怎麼不像高手。
可當這個家伙了對立面的敵人,朱河整個人嚇得汗流浹背,當真是要魂飛魄散。
遠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的朱鹿只聽到陳平安在自說自話。
阿良又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輕舟已過萬重山,氣機流轉一瞬百里千里萬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夠做到緩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見毫增高,海川千年積水,水面不見半點抬升,則更好!以后運氣,可以專心練習這條道路,做到睡覺的時候也能自行運轉。”
陳平安疑道:“我怎麼知道睡了后,有沒有運轉這十八停?”
阿良雙手環,笑道:“行到水窮,坐看云起時。到時候你自然而然會知道答案。”
阿良一屁坐在長椅上,只是剛坐下,臉就有點不對勁。
陳平安捂住額頭。
阿良不聲地抬起屁,用手拍掉那些沾在屁上的冰糖葫蘆,挪了個位置坐下,雙手攤放在欄桿上,重重呼出一口氣,終于第一次正視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顆英雄膽,和《紫氣書》一并還給我,還需要拿出那疊李家傳承下來的符箓,但是這些符箓只能救下你們當中的一個人,朱鹿,我現在讓你來選擇,是你活著離開枕頭驛,還是你爹?”
不等朱鹿說話,朱河已經沉聲道:“懇請阿良前輩讓朱鹿離開,我愿意自盡謝罪,甚至不用臟了前輩的竹刀。”
阿良只是笑瞇瞇看著朱鹿,本不理睬已經掏出丹藥和黃紙符箓的朱河,“朱鹿啊,你希誰能活下來?”
已經哭一個淚人兒,只是用手使勁捂住,不敢哭出聲。
另外一只手,在后攥,指甲刺破手心,滿手鮮。
朱河在遠廊道重重跪下,磕頭聲道:“阿良前輩!”
阿良向陳平安,問道:“你覺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報復,我可以廢掉他武道修為,怕意外的話,我可以隨便打斷朱河的長生橋,嗯,朱鹿的也行。”
年不去看朱河,只是看著朱鹿,“我說過,你必須死。”
朱河猛然抬頭,怒吼道:“陳平安,朱鹿還是個孩子!”
一直心態相對平靜的年,聽到這句話后,莫名其妙就氣得臉發白。
草鞋年數步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爛朱鹿的膛,此時氣機絮,比起尋常的孱弱魄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為何,出拳之后,不由自主就變了掌,路線傾斜向上,一記耳狠狠摔在朱鹿的臉頰上。
阿良再次按住年的肩頭,“可以了。”
阿良輕聲笑道:“有些懲罰,比一死百了殘酷多了。”
陳平安坐回長椅,怔怔出神。之后阿良如何置父二人,他們如何離開的枕頭驛,以后去往何方見何人,年一概不知。
年突然抬頭問道:“阿良,有沒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蘆能裝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一個人在傷心的時候,千萬不要喝酒,容易變爛酒鬼。快意的事,可以喝酒,說不定喝著喝著,就了酒仙。”
————
枕頭驛大門外。
林守一獨自站在街道上,年不知為何被阿良留在外頭,說讓他等一個人的出現,由他自己決定是不是要過驛站的門檻。
哪怕百無聊賴,年仍是站如山巔孤松,腰桿直。
借著枕頭驛門口懸掛的大紅燈籠,年從懷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云上瑯瑯書》,開始瀏覽那些拗口難懂的文字,可謂佶屈聱牙,盲風雨。
但是每當讀到會心,或是悟出些許真意后,猶如雨后天晴,撥開云霧見青天,讓年欣喜不已。這份由衷喜悅,世坎坷造就出冷漠的年,不愿與人分。
年從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這個世道的人和事。
遠走來一位姿平平的婦人,著年,婦人目驚艷,慨道:“果真是個修道的好胚子。”
婦人走到距離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邊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我在畫舫你在岸,我的真實份,是大驪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非是自夸,我確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貨真價實,可一揮袖呼風喚雨,一跺腳地山搖,尤其擅長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鎮殺妖魔邪祟……”
說到最后,婦人自顧自笑起來,揮揮手,“不行不行,這套措辭實在是太讓人難堪了,下次得讓人換些素淡的。”
年卻點頭道:“我相信你。”
婦人笑道:“雖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書上,如何跟你說的,更不清楚那個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隨你們,又把你留在驛站之外,那麼我覺得可以試試看,能否說服你,隨我一起返回大驪京城,與你父母道別之后,再跟我去長春宮修行道法。”
林守一臉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紅燭鎮,然后會有高人接我去大驪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頭,他不會幫我收尸。因為一個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費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驪京城價很高,家里開銷很大。”
婦人嘆了口氣,“你爹說話是難聽了點,可這難道不是大實話嗎?”
年角滿是譏諷之意。
婦人猶豫了一下,向年出手,神莊重肅穆,“雖然你會覺得太過兒戲,不夠玄之又玄,了許多跌宕起伏的機鋒和考驗,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長生橋了。”
年收起那本道書,放回懷中,搖頭道:“謝仙長好意。生在什麼門戶,姓什麼,全由不得我。可該走什麼路,我心里有數。”
“可惜了。”
婦人唯有嘆息一聲,并未強人所難,“林守一,那就有緣再會,希到時候你不會后悔。”
年作揖行禮,一板一眼,“林守一恭送仙長。”
婦人一閃而逝。
————
驛館廊道。
陳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邊,對坐在廊道長椅上。
陳平安輕聲問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點點頭。
提起小葫蘆喝了口酒。
一眼就看出是想到了什麼傷心事,所以之前口口聲聲說傷心之時不喝酒,純粹是斗笠漢子的客套話。
阿良怔怔著對面的年,看著眼前年陳平安的那雙干凈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雙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讀書沒用,煩得很!我齊靜春要跟你去闖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劍,騎最好的馬。嗯,我錢都備好了,十幾兩銀子呢!不夠的話,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借一些。先生通達理得很,跟我說真不想讀書的話,也可以出去走走,千萬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學問。
被人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讀書郎,眼神清澈而堅定。
學院大門那邊,有個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見人,只出一顆腦袋,朝阿良使勁使眼,見阿良不搭理自己,就干脆橫移幾步,走到門檻那邊,卷起袖管,擺出你敢拐騙我學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勢。
去去去,也沒長齊,盡說些大話。等哪天長齊了,我再帶你去見識外邊的花花世界。
阿良,一言為定啊,我等你。
最后,阿良背對著年,一手握住劍柄,吊兒郎當地敲打肩頭,一手揚臂,握拳頭,與那年告別。
游俠兒阿良,與憧憬江湖的年郎揮手告別。
經此一別,再無重逢。
最后,男人轉過頭,看到那個老頭子已經牽著年的手,兩人一起走回書院。
一老一小,聊著天。
靜春,先前忘了問,到底是誰打你的啊?
那個姓左的。
啊?他啊,下手這麼沒輕沒重啊,我回頭就去說他,君子不手嘛。不過為什麼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講道理講不過你,惱怒?
不是。
嗯?
他辯論輸了之后,倒也愿意認輸,可他故意說我讀書再多,這輩子學問也沒希超越先生你,我覺得這怎麼可能嘛,先生你學問雖大,可如今一翻書就犯困,經常看著看著就打盹,我年紀還小,總有一天會看書比先生更多的……可他還在那里念叨,有本事明天學問就大過先生,所以我氣不過,就率先手了。打不過他,我也認了,這不之前找到先生,就沒告狀,對吧,讀書人這點骨氣當然要有,先生你在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贏了打架輸了,就只說自己學究天人,說那場辯論如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若是跟人吵架輸了打架贏了,便只說打架打得如何驚天地泣鬼神……
先生先生,你擰我耳朵作甚?唉唉唉……君子口不手啊。
什麼君子!先生我是圣人!
看到這一幕的男人,終于瀟灑地轉離去。
在那段漫長的崢嶸歲月里,有些時候,男人會坐在那堵長城上,獨自一口一口喝著酒,聽說那些個從倒懸山遙遙傳來的小道消息,就沒一個是喜訊,全他娘的是噩耗,男人就會后悔當年沒帶上那個年,會埋怨那個老頭子,連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顧不好。
此時,看著對面的年,阿良突然笑了,“曾經我和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說過一句話,我跟他說,‘相信我,你讀書比練劍更有出息。’現在我覺得應該對你也說一句,‘相信我,你練劍比練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張臉龐,笑得眉眼都在一起,笑容燦爛,如溫煦的冬日。
可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傷心的阿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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