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凝神去，發現整座牛角山籠罩在一層青灰的霧氣當中，時不時有一雪白的電飛掠而過。

魏檗解釋道：“這就是所謂的護山大陣，牛角山的這座陣法，出自陣圖當中著名的《氣蒸云夢澤》，原本是一位儒家圣人的山水畫，后來被人不斷推演完善，最終變了一幅陣圖，除了起到庇護山頭、抵攻勢的作用，還兼了擺放風水石的功效，抵擋邪穢煞氣，將濁氣轉為清氣。”

陳平安嘆道：“真厲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覺得自己太窮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覺得窮，但是會覺得不富裕。”

魏檗開懷大笑，一行人重新躍上黑蛇背脊，繼續去往神秀山。

魏檗告訴陳平安，山上易，真金白銀不是沒有，但基本上只是一個數目而已。因為除非雙方都擁有珍稀罕見的方寸、咫尺，否則太麻煩，這件法寶八十萬兩黃金，咋辦？折算白銀，注定更加夸張。所以山上的大宗買賣，會有專門的“錢幣”。

他們很快就近距離看到了那座神秀山。

神秀山太高了。

若非還有一座披云山，就屬這座高山最為拔俊，足以力群山。

陳平安問道：“阮姑娘在山上嗎？”

魏檗搖頭道：“不在。”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云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個大字，“天開神秀”。

除非風飛行，哪怕是練氣士抬頭仰視，恐怕都無法窺見真容。

因為阮師當初訂立下的規矩，在龍泉郡轄境，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風掠空。使得大驪周邊的練氣士憑空多出很多麻煩，說是怨聲載道，都不為過。

當初寶瓶洲之外的遙遠北方，浩浩的劍修南下，路過當時的小鎮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

除了對鑄劍師阮邛的表示認可，更多是尊重這座浩然天下的兩個字，規矩。

這無形中為阮邛增加了一層威勢，那撥去往倒懸山的劍修之中，陸地劍仙可不止一位，尚且如此，所以阮邛在大驪王朝的地位，水漲船高，一些本來就嗓門不大的異議，徹底消失。

在這座天下，一旦修了山上神仙，當然可以十分逍遙，可以不遵守許多世俗禮儀。

但是別忘了還有儒教三大學宮，七十二座書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鎮樓的存在。

山海妖魔劍仙，九座雄鎮樓，無不可鎮之。

阮邛個人訂立的規矩，哪怕他是風雪廟出，并非儒教門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規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麼儒家的統治力，反過來就會饋贈阮邛，最終幫助阮邛的小規矩，形一種無言的威懾，雙方相輔相，最終相得益彰。

這就是當初禮圣親自訂立的天地大規矩。

看不見不著，但是卻無不在。

魏檗沒有登山，而是讓黑蛇原路折返，盤而坐，慨道：“就像這里，任何一個王朝的版圖上，山頭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個個幫派宗門，在山為山長，在水為龍王。有的君王，將其視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認為是聽宣不聽調的割據勢力，是一位位異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礙于山上勢大，不得不虛與委蛇。但是歸結底，山上山下，能夠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還是歸功于那位禮圣的造化之功。”

陳平安坐在魏檗旁，輕聲道：“這些離我太遠了。”

魏檗笑了笑，“說遠很遠，說近很近。”

陳平安回神秀山，喃喃道：“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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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一位青站在陳平安祖宅外邊，看著院門閉的場景，打量了幾眼春聯和門神，就打算轉回家。

然后有三位婦人快步走來，邊還拖拽著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們瞧見了后，笑道：“秀秀姑娘也來了啊。”

阮秀置若罔聞，沒有理睬，其實心底有些厭煩。

市井婦人們不以為意，們雖然不知道的爹，鐵匠鋪的那個阮師傅，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大致曉得阮師傅的了不得，好些神神的小道消息，什麼縣令老爺都跟那漢子平起平坐的，反正們不是不信，但只肯信一半。

只不過很多次去騎龍巷那兩間鋪子，跟打道多了，就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變了心安理得，沒覺得如何小姐脾氣，就是沒啥笑臉罷了。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樣，忍住不說話，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向們，冷聲道：“你們去鋪子白買東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訴陳平安，幫你們算在我自己的賬上，可你們怎麼還來陳平安家里鬧？”

“哎呦，我的秀秀姑娘唉，你是不曉得我們跟小平安的關系，我們幾個婦道人家，年輕的時候跟他娘親關系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后，不說其它，是兩場葬禮，我們誰不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后來小平安孤零零一個人，如果不是我們這些好心的街坊鄰居幫襯著，那麼點大的孩子，早就死了，哪里有今天大富大貴的景呦……”

“就是就是，小平安見著我，還得喊一聲二嬸哩，當年在我家蹭飯，我可是大魚大舍不得自己吃，舍不得自己娃兒吃，都要夾到小平安碗里去的，這份恩，是不值錢，可如今小平安發達了，不但有了兩間那麼大鋪子，聽說連山頭都有好幾座，總不能過河拆橋吧？就不念著咱們這些嬸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沒良心才做得出來……”

“秀秀姑娘，我們知道你是大戶人家，咱們對你也是客客氣氣的，你不能否認吧？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咱們窮苦人家的難，娃兒要上學塾，龍窯那邊又不景氣，咱們苦啊，再說了咱們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幾千幾萬兩銀子，這不新年了，給娃兒們向小平安這個當哥哥的，討要幾十兩銀子的歲錢，秀秀姑娘，你著良心說，這不過分吧？”

阮秀臉冷淡，直接撂下一句，“我覺得很過分。”

嘰嘰喳喳的小巷子，氣氛頓時無比尷尬。

一位婦人一拍大，“秀秀姑娘，話可不能這麼說啊，小平安上次離開小鎮后，秀秀姑娘是托人給咱們送了些謝禮，我們也不昧著良心說話，對，是多收了些東西件，可那些玩意兒換不了銅錢啊，貧苦人家過日子，沒錢買米，揭不開鍋，怎麼活啊，我們這些大人也就算了，可孩子還這麼小，秀秀姑娘，你瞅瞅，我兒子這胳膊細的，一點不比小平安當年好啊，你怎麼忍心？”

阮秀板著臉點頭道：“我忍心的。”

婦人們一個個呆若木。

一位婦人回過神，輕聲道：“咱們不跟聊，就找陳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摳摳搜搜，我們就他的脊梁骨，看他還要不要名聲了。”

其余兩位婦人點點頭，這個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飛舞，低嗓音笑道：“陳平安最怕別人說他爹娘的不好了，這個最管用。”

“滾！”

阮秀出一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無表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