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煜章當然知道,北邊那位山神廟里頭的塑像,一樣清楚,所有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哪個不是活了人,更是心知肚明。
魏檗故意帶著年行走于各大山頭,無疑是在直白無誤地彰顯一個事實。
陳平安是我魏檗罩著的,你們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麼來頭,只要想在我的地盤上討一碗飯吃,就得掂量掂量一尊新北岳正神的分量。因為他魏檗不是什麼普通的山岳大神,未來極有可能是觀湖書院以北,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力量、地盤、權勢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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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大年初三,就有人開始出門游歷山水。
小鎮西面的群山之中,一位儒衫年輕人帶著一位書模樣的年,各自手持一竹杖,一起涉水越嶺,走向那座落魄山。
書生背著一箱書。
書年面容絕,不輸人,毫無瑕疵。
他所跟隨的男子,是小鎮本地人氏,如今在龍尾郡陳氏開辦的學塾當中,擔任助教,名聲很小,遠遠不如那些譽四方的大儒文豪,故而還擔不起先生夫子的稱呼,但是學塾孩子們卻最喜歡他,喜歡聽他講述那些彩紛呈的奇人異事,比如那些狐魅喜歡書生的旖旎人故事。年更是如此,不惜死纏爛打,才讓他答應做自己的先生。
年天生萬事好奇,獨自一人住在小鎮那棟袁氏祖宅里,此時問道:“先生,道家圣人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這可如何是好?”
儒衫男子在想著事,一時間沒有答復。
年早已悉先生的神游萬里,繼續自顧自問道:“那位圣人又言,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分明是佐證前者,如何是好啊?”
男子終于回過神,微笑道:“所以要修行啊,每過一個門檻,就能夠長壽十年百年,就能夠看更多的書。”
年還是覺得沒有完全解,“可咱們儒家雖然也推崇修行,讀書更多是為了世,為了讓這個世道更好,從來不似道家那般,只追求個人的出世和證道,這又如何是好啊?”
“不不誠,不能人。”
男子笑著說了八個字,站在原地,眺四周景象,山清水秀,然后又說了八個字,“腳踏實地,自然而然。”
年聽到“自然而然”四個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東寶瓶洲無比興盛的道家,他嘆了口氣,“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說世,道家下山世救人。佛家閉門敲木魚。治世,道家上山自修清凈,佛家開門收銀子。先生,聽上去道家真的不錯唉,佛家和尚就不怎麼樣了,難怪他們在咱們洲不吃香,佛法不興。”
男子搖頭笑道:“這只是某些讀書人的憤懣偏激之言,不是全然沒有半點道理,只是道理說得了,以偏概全,反而不,不如不說。三教能夠立教,當然各有各的厲害之,而且三教的道統,都很復雜,開枝散葉很多,脈絡駁雜,所以當你想要認清楚三教宗旨的話,一定要追本溯源,才可以評價一二,否則略知皮就信口開河,見著了一個或者幾個壞道士壞和尚,就一子打死所有,這樣很不好。”
儒衫男人向遠一座大山的山頂,“三教有辯論,會有三人各自闡述立教本,三方道理之深遠幽微,旁人無法想象,所以最為兇險。”
年疑不解,“先生,三個人各自說話,怎麼就兇險了?”
男人從高收回視線,平視向遠方,微笑道:“既然是辯論,你除了知道自己教義之長短,還需要了解別人之優劣,才可以功說服對方二人,認可自己的道理。如此一來,就會有人在鉆研別家學問的時候,或幡然醒悟,或當頭棒喝,辯論還沒開始,就干脆已經改換門庭,走上一條別家道路了。”
容貌致的年一知半解,迷迷糊糊。
男人笑道:“先別想這麼多,向前走著。”
年使勁點頭。
他崔賜,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家住小鎮袁家祖宅,卻不是袁家人。
走在前頭的儒衫書生,正是李希圣,除了手持便于行走山路的竹杖,腰間還懸掛著兩塊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古樸素雅。
掛在他腰間,再合適不過。
崔賜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先生,我們進山到底是為啥?”
李希圣回答道:“因為我覺得有件事,有些人做得很不對。既然是錯,就不能一錯再錯了。我需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崔賜笑容燦爛道:“先生總是對的!”
李希圣搖頭道:“書上那些經久流傳的寶貴道理,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都不可落在空。”
年猶豫不決。
李希圣調侃道:“今天你還可以問最后一個問題。”
年雀躍道:“我在另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天底下有九座雄鎮樓,為何最后一座,名字的字數不一樣?”
李希圣想了想,“你是說那座名為‘鎮白澤’的雄鎮樓?因為白澤是一個……家伙的名字啊,如果名鎮白樓、鎮澤樓,多不合適。”
年撓心撓肺,苦著臉,想要再問一個問題,又不敢問。
李希圣忍俊不道:“再問便是了,今天天氣很好,山水秀,可以多問幾個。”
年歡天喜地,在先生邊蹦蹦跳跳,“雄鎮樓鎮的那個白澤,跟練氣士幾乎人手一冊的白澤圖,有關系嗎?”
李希圣點頭道:“有的,就是同一個名字。”
年嘖嘖道:“老爺,這其中一定有很多學問吧?”
李希圣不聲地抬起頭,向一個方位歉意一笑,然后對年叮囑道:“儒家圣賢告誡我們為長者諱,不僅僅是對待文廟里的那些圣人們,對于三教百家的圣賢,一樣適用。所以將來你獨自行走于山川湖澤,不要胡直接喊出他的名諱。”
年納悶道:“白澤?”
李希圣笑著打了一下他的腦袋,“你說呢?!”
年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兩人繼續跋山涉水,去往那座落魄山。
東寶瓶洲的西海之濱,有貂裘男子立于崖畔,心思微,轉頭向東面去,他皺了皺眉頭。
他邊站著一位頭戴帷幕的宮裝婦人,正是那位在棧道風雪夜跌落山崖的狐魅。
小心翼翼問道:“是有寶瓶洲某位圣人對老爺出言不遜?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訓敲打一下?”
男人收回視線,淡然道:“只是大驪一位六境練氣士。好一個‘天下未瓶先換’。”
婦人瞠目結舌,乖乖閉上,在心中趕告誡自己說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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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檗在竹樓找到陳平安,他當時正在空地上,在夕下練習劍爐立樁。
青小和,則比老爺還老爺地坐在竹椅上吃著碎吃食。
魏檗來到陳平安邊站著,沒有出聲打攪,直到陳平安收起劍爐樁,魏檗才轉讓幫忙搬來兩張竹椅,說是要跟家先生說點正經事。
不等出手,青小就已經狗地一手一張椅子,飛奔而來,放下竹椅后,不忘彎腰撅屁,用袖子使勁拭椅面。
他回到那里站著,發現到的嫌棄眼神,青小理直氣壯道:“你懂什麼,這大丈夫能屈能!”
魏檗和陳平安并排坐在小竹椅上,率先開口道:“別怪我當時看竹樓發生的景象,你當時跟那塊劍胚的意氣之爭,形勢險峻遠遠超乎你的想象,很容易就輕則走火魔,重則當場斃命。”
陳平安點了點頭,順勢解開了這個小心結。
魏檗緩緩道:“劍修有兩事,練劍與煉劍,練的是劍劍法,是練習之練,煉的是佩劍本和本命飛劍,是鍛煉之煉。”
魏檗簡明扼要地一番開宗明義之后,略作停頓,可見他對于今天言論的重視程度,“因為你那塊劍胚,我看不出品秩的深淺,不好妄下斷言,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我可以簡單說說,比如磨礪一把實飛劍,或是錘煉和溫養一口本命飛劍,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寶,不計其數。所以我帶你走了一趟各個山頭,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山上修行,是要吃掉金山銀山的,山底下的有錢人,富甲一方,財富可以形容為幾輩子都花不完,但是在山上,沒誰擁有這輩子花不完的錢,可能……三教老祖才能例外?”
后邊的正襟危坐,豎耳聆聽。
跟為一條火蟒的是沒半點關系,可跟家老爺有莫大關系啊,怎麼可以不用心聽講,萬一老爺聽了,事后就可以幫著補上。
青小聽得百無聊賴,直翻白眼。
陳平安當然很認真聽魏檗說這些,如果魏檗今天不說,他很快就會下山去找阮秀問了。
魏檗雙手籠在袖中,這一點跟年崔瀺有點相似,緩緩道:“有沒有為劍修的資質,是練氣士的第一道門檻,為了劍修,有沒有錢修煉飛劍,是第二道門檻,而且這道門檻一點都不低矮。一把劍的堅韌程度,取決于劍的度,所以需要鑄劍師的千錘百煉,再就是劍的鋒銳程度,需要不斷砥礪,這就是那片斬龍臺山崖,為何如此值錢的原因,以至于圣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獨占,必須拉攏風雪廟和真武山一起瓜分,才可以防止他人覬覦。”
陳平安心中慨,原來一方圣人也有無奈之事。
魏檗隨手指向后,極遠的一座山頭,那里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斬龍臺,“只要是神兵利,對于磨石的要求就會極高,這也是斬龍臺為何價值連城的原因,有價無市,奇貨可居,因為只要留在手里,怎麼都是賺的。除非萬不得已,急需救命錢,才會有人愿意手。這要是在包袱齋,放出消息說有一塊手掌大小的斬龍臺要賣,我估計整個牛角山都是人頭攢的場景。”
說到這里,魏檗出手指點了點年,“陳平安啊陳平安,你那些當大白菜隨手送人的蛇膽石,為何值錢,在于世間是藥三分毒,尋常丹藥再靈,品相再高,都會對自氣府造一定影響,極難除,一開始能夠制、積攢在某些僻遠的氣府,可是隨著練氣士的修為越高,那點積垢就會越明顯,在視神通之下,那點瑕疵就會顯得越來越大,是會妨礙到大道的,十境練氣士就可以被世俗稱為圣人,但是他們為何一個個不?是喜歡當老王八?當然不是,而是他們在一點一滴地艱難祛除污漬。”
青小有些擔驚怕,一下子坐直腰桿,紋不,再不敢吊兒郎當地四張。
就有些愧疚,其實一直想著第三顆上等蛇膽石,是自己幫著老爺保存而已,不會吃掉的。
魏檗正道:“我接下來要跟你說一些事,就連我想要知道的那些,都是付出不小代價的,陳平安,希你不要隨便說出去。”
陳平安點頭道:“你放心,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我在小鎮已經沒什麼好聊天的人了。”
魏檗這才繼續說道:“倒懸山,聽說過嗎?”
陳平安臉一變,不說話,也不點頭不搖頭。
魏檗以為是那個斗笠漢子說過,并不奇怪,“倒懸山,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筆,可以說是世間最大的一座山字印,以磅礴道法加持,堅不可摧。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界,是第一座雄關險隘……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座。”
陳平安問道:“為何是最后一座?”
魏檗苦笑道:“一旦洪水決堤,后邊怎麼攔?”
魏檗仰起頭,背靠椅背,唏噓道:“所以不是盛產劍修的北俱蘆洲,就是上次掠過寶瓶洲的那些仙人,在你們小鎮還降低劍高度,短暫過面的,其余天下劍修,這次都被征召去往了倒懸山,要穿過倒懸山,去一個名為劍氣長城的地方,抵另外一座天下的妖族侵。”
“每逢妖族作,掀起戰事,都會應召前往倒懸山,過山城,在那堵高墻之上,于生死之間砥礪劍道。”
“劍氣長城,那里匯聚著天底下最著名的劍仙,數量最多的劍仙,做著天底下最危險的壯舉,但是你知道那邊最缺什麼嗎?”
魏檗轉頭向陳平安。
陳平安當然只能搖頭。
魏檗給出答案,“缺劍!”
“因為那里戰事太頻繁,且太慘烈,許多被外界劍修攜帶過去的絕世神兵,有資格躋一洲法前列的名劍,劍斷的斷,劍意碎的碎,劍主隕落,死傷無數。所以那邊土生土長的劍修,擁有一把好劍,很難很難。”
“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數量可觀的劍修,喜歡收集搜刮名劍殘骸,一來二去,劍氣長城抵妖族的劍修,就需要大量的劍,甚至需要不斷通過倒懸山跟外界買劍和求劍。倒懸山外扎堆的商賈,坐地起價,待價而沽,無數人因此而暴富。”
陳平安言又止。
魏檗仿佛知道陳平安的想法,譏笑道:“你以為所有人都是你啊?爛好人一個,隨手送寶貝?送完了擔心人家拿著重不重,要不要你幫忙提著?”
青小臉尷尬,了鼻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良心發現,以后對陳平安真的好一些?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平安,我這些混賬話,你別放在心上啊,說實話,我其實很佩服你的。”
魏檗有些歉意,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積攢在肚子里太長,不吐不快,然后眼神轉為凌厲,冷笑道:“那座天下的大妖之中,僅就我如今所知道的消息,就有三位名已久的絕世劍仙,戰力之高,殺力之大,無法想象。如今這麼多年過去,數量是多了還是了,就不知道嘍。”
魏檗一拍腦袋,“差點忘說了,至于妖族為何孜孜不倦地攻打劍氣長城,很簡單,生活環境實在太過惡劣,靈氣稀薄,不利于修行,它們強橫,于廝殺,一座天地就像一座龐大的養蠱場,強者占據絕大多數的山頭地界、修行資源和眾多子嗣。而我們這座浩然天下,就是一塊大,不在邊,但是看得到,自己碗里殘羹冷炙,別人碗里大魚大,如何能夠不垂涎三尺?”
魏檗臉逐漸恢復平靜,“其實要說對錯,一個為了自生存和擴張,以及為了讓子子孫孫活得更滋潤。一個為了守衛家門,誓死捍衛邊境。如果換一個旁觀位置的第三者,看待此事,可能就沒有那麼強烈的善惡之分。這些幕,我也是進披云山后,答應為山岳正神,算是跟大驪宋氏結一樁很大的盟約,才能夠知道這些。接下來的一些事,你可以只當天書和故事來聽,不用太在意。”
“據說之前有場慘絕人寰的大戰,十數位大妖聯袂來到劍氣長城下,跟人族巔峰修士,有過一場商議,希換取倒懸山附近一塊東寶瓶洲大小的土地,作為停戰條件。只是我們當然不會答應,得寸進尺,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那場大戰之后,出現了一場賭戰,十三對十三。其實就在前不久,幾年前的事。妖族和劍氣長城,各自派遣出十三位,七勝六負。妖族若是贏了,就可以一兵不發,占據那座劍氣長城,若是我們勝出,就可以獲得妖族天下的所有劍!”
說到這里,魏檗不自地站起,“打!我們為何不敢打這十三場架!”
“知道嗎?!”
魏檗意氣風發地出手指,指向南方,“僅是雙方陣營的出戰次序一事,我們浩然天下就絞盡腦,號稱家半壁江山的中土陸氏,有一位老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大致推算出妖族高手的出戰順序!”
“這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巔峰大戰,雙方排除掉各自前三的最強大高手,以免一個個打得忘乎所以,把兩座天地的邊界打穿,打得兩座天地都絮不穩,得不償失。這樣一來,這場公平對決就沒了任何意義。”
但是劍氣長城這邊,先前七場,除去第一場,已經贏了六場,穩勝券的大好形勢下,第八場,輸了。而且那名子劍仙,為第一位被妖族陣斬于沙場上的人。之后就是兵敗如山倒,一直輸到了第十二場,而那一場,劍氣長城這邊認為是會必勝的,因為那名大劍仙,公認戰力卓絕,經百戰,從無敗績!”
“可是他還是輸了,為第二位戰死的劍修。”
“在那之后,我們浩然天下都有些絕了,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必敗無疑。不是劍氣長城最后一位出戰的劍修不夠強大,恰恰相反,他很強大,強大到讓人覺得無敵,但是妖族最后一位,
是那座天下萬年以來,公認殺力前三的強者,只是它剛剛走出生死關,之前閉關千年,所以不在那排除在外的前三甲之列,如此一來,家陸氏高人拼了命,千算萬算,都沒能算到這一點。顯而易見,妖族注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來遮蔽這樁天機。”
“那尊大妖,是劍修!十三境巔峰的劍修!”
“在歷史上,妖族無數次攻城之戰,它多次第一個殺上城頭,最后一個退出城頭。”
后邊的青小和,已經聽得臉雪白。
就連心志堅定遠超常人的陳平安,都雙拳握,重重放在膝蓋上,汗流浹背而不自知。
魏檗毫無征兆地放聲大笑,大踏步前行,袖子劇烈翻搖,他一手指向遙遠的南方,轉過頭,一手握拳抬起,“但是我們贏了。”
“宰掉那劍修大妖的男人,所有人都他阿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他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他在劍氣長城,殺了最多的妖族!”
魏檗暢意極致,狠狠搖晃手臂,對著天地高聲道:“他就阿良!”
陳平安緩緩轉頭,向那棟被某個家伙親自取名為猛字樓的小竹樓。
倔強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記得第一次見面。
有個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牽著驢挎著刀,笑著對年自我介紹。
我阿良,善良的良。
我是一名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