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隔著一堵院墻的稚圭眼中，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搖搖晃晃，像是在打瞌睡。

可在劍修曹峻那邊的知中，陳平安的神魂劇烈震，江水滔滔，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火紅狐貍站在曹峻肩頭，調侃道：“那塊劍胚雖然不知來歷，但是可以確定，品質極高，便是我都要眼饞，你不過是吃了點小虧，就放棄？這可不像你曹峻的行事風格。”

曹峻往隔壁院子丟出瓜子殼，搖頭道：“不搶了，老曹說得對，近期宜靜不宜，人死卵朝天，命沒了，一切白搭。”

火紅狐貍蠱人心道：“事不過三，還有一次機會，搏一搏，馬無野草不，人無橫財不富，你曹峻既然早年跌了個大跟頭，給人把你的心湖攪了一灘爛泥塘，害你修為阻滯不前，如今不劍走偏鋒，怎麼大事？”

曹峻默不作聲，只是低頭嗑瓜子，眼神晦暗。

曹峻自出生起，就有大名，本是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大劍仙胚子，在心湖之，先天生的一縷縷純粹劍氣，亭亭玉立，恰似滿湖荷花，只需要等待含苞待放的一天。只是后來遭遇一場變故，被一位巔峰強者生生打爛心湖，劍氣凋零得七七八八，淪為枯荷。

從此曹峻就淪為整座南婆娑洲的笑柄，昔年被他遠遠拋在后的同輩劍道天才，如今一個個超越曹峻。

火紅狐貍哀嘆一聲，用爪子拍了拍曹峻的腦袋，“可憐的娃。劍道基崩碎，前程毀了，這麼多年，就連跟老天爺掰手腕的心氣都沒有了。”

曹峻略微訝異，扭頭向年住宅，“這家伙心很不錯啊，之前竟然半點看不出，竟然給他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門。”

世間很多事，對于見多識廣的山上神仙而言，不會嚇人，但一樣會覺得有意思。

火紅狐貍亦是微微驚愕，一個蹦跶，跳到了曹峻腦袋上，長脖子去，凝神觀年與劍胚在角斗的氣象，輕聲道：“嗯，類似佛家的拴馬柱，幫著年的神魂小舟，起到了船錨的作用。這年軀破敗，補補，能夠走到這一步，殊為不易。但是能夠降伏那塊劍胚，還不夠。曹峻，你在被人坑害之前，太過順遂，之后又太過坎坷，說不定年今天的經歷，會為你修行路上的一點啟發……”

曹峻不再微笑示人，收斂了全部笑容，臉凝重起來，

修行，天賦大小，好比祖師爺賞飯吃的那只碗，即便有些人的碗很大，可如果里頭盛放的米飯太，還是吃不飽的慘淡景，就自然有限。

這一路遠游，從氣象萬千的南婆娑洲，趕到蠻夷之地的東寶瓶洲，曹峻一路上反而收益頗，點點滴滴，皆是裨益。

與劍胚的角力過程當中，年雖然心智堅韌，又有船錨幫著沉下心，不至于讓神魂隨波逐流，可是劍胚的氣神實在太過鼎盛，氣勢洶洶，橫沖直撞，是一力降十會的蠻橫路數，

火紅狐貍爪子互相拍打，幸災樂禍道：“要輸了，慘慘慘，說不定要在病榻上躺上十天半個月嘍。劍胚明顯剛剛生出靈，不曉得運用自蘊含的天賦神通，否則年支撐不到這個時候。”

曹峻雖然修為不如頭頂狐魅，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作為曾經有登頂的劍修，自有其獨到眼，“未必。”

火紅狐貍驚訝出聲：“咦？那年，有三座好深的城府，難道還是個不錯的劍修胚子？不對不對，應該是后天開鑿而，不過渾然天，好大的手筆，難怪會讓我看走了眼。”

城府深沉，多是世俗說法，形容某人深謀遠慮，略帶貶義。

可是在山上，卻是很大的褒獎，竅如城池府邸，自然是越高越大越壯觀。

火紅狐貍輕輕嘆息，“這麼個不起眼的年，都有不容小覷的古怪，曹峻，你還是乖乖聽老王八蛋的，最近別折騰了，這座破碎的驪珠天，雖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可藏龍臥虎，行事確實不宜太過囂張。”

曹峻點點頭，“是要夾著尾做人。”

火紅狐貍氣惱得一腳踩在曹峻腦袋上，“養不的小王八蛋，好心提醒你，怎麼還罵人呢！”

年的氣息逐漸趨于穩定，占據上風的劍胚不知為何，突然鳴金收兵，在一座巍峨氣府安靜游曳。

曹峻不再窺那邊的景象，促狹笑道：“聽說你有個妹妹青嬰，跟你都是狐族老祖之一，有希生出第九條尾，老曹垂涎的貌很多年了，真的很漂亮嗎？”

火紅狐貍提起自己的尾，當做扇子輕輕扇清風，呲牙道：“好看個屁，長了一張死人臉，從小就不笑，還眼高于頂，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福氣的。就老王八蛋那種眼，哪怕是頭母豬，只要是腚大的，都覺得若天仙。”

曹峻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聽說在那座雄鎮樓附近，徘徊百年，難道是希冀著為那個家伙的侍妾？”

火紅狐貍松開尾，捧腹大笑，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稽的笑話，“白老爺會看上？白老爺作為所有天下，存世最久的大妖之王之一，曾經走遍了兩座天下的角角落落，什麼雌的母的沒看到過？會看上那麼個稀拉平常的小狐貍？”

鎮海樓矗立于婆娑洲的南海之濱，而曹氏剛好是看門人之一，所以曹峻知曉諸多幕。

火紅狐貍嗓音低沉，“三教圣人，待我們白老爺不公！分明是白老爺幫著……”

屋曹曦暴喝道：“臭婆娘找死？還不閉！”

火紅狐貍猛然回神，自知失言，竟是仰頭向天空，雙手合十，鞠躬彎腰，像是在虔誠地作揖賠罪，躲也不躲，任由軀皮囊被曹曦彈指一縷劍氣給炸裂。

“二十個字，乖乖挨罰！”

曹曦接連使出二十縷凌厲劍氣，火紅狐貍一次都沒有躲避，到最后，曹峻雙手抱住奄奄一息的它，走回屋子。

曹曦仍是怒火未消，指著曹峻懷中的狐貍破口大罵道：“找死就往阮邛的劍爐一跳，阮邛還能念你一點好，別在這邊瞎嚷嚷，連累我曹氏跟你一起陪葬！天大地大，三位教主可以不計較，那麼他們座下的弟子門生呢，不說其它，只說倒懸山的主人，脾氣如何，你不知道？！你個敗家娘們！”

火紅狐貍腦袋一歪，昏厥過去。

曹峻輕聲道：“差不多就可以了。沒有它，就沒有你曹曦的今天。壞人惡人，是可以做，但是總得講一點良心。”

曹曦驟然停下，眼神沉，死死盯住這個沒了笑臉的子孫。

曹曦一臉嫌棄厭惡，揮袖道：“滾去告訴那個曹茂的小崽子，讓他別跟袁氏一般見識，米粒大小的眼界，只盯著大驪一座廟堂的得失，一群廢，怎麼不去死！還有臉來見老祖，讓他滾蛋！”

曹峻抱著狐貍，臉漠然地轉離去。

曹曦獨自一人留在祖宅，開始圍繞著天井緩緩散步。

曾幾何時，這里有個病秧子老人，一年到頭躺在線昏暗的屋子里，有個不孝順的爛酒鬼漢子，一天到晚都在頭疼以后辦白事的開銷，有個嚅嚅喏喏毫無主見的婦人，起早黑，既要做著家務事，還要忙著地里活，三十歲的年齡，就比泥瓶巷其四十歲的子還要顯老了。

但是在那個時候，有個頑劣的寒酸年，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都嘻嘻哈哈，書也不讀，事也不做，就是做著白日夢，總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在福祿街那邊買下一棟最大的宅子。至于即便真有了熬出頭的一天，爺爺和爹娘到時候還是不是活著，年當時忙著游手好閑和癡人做夢，本沒想到那些。

早已不是什麼年的老人，掏出那枚銹跡斑斑的古老銅錢，高高舉過頭頂，過四四方方的銅錢孔，再過四四方方的屋頂天井。

遙想當年，似乎有過這麼一場對話。

“娘，以后等我飛黃騰達了，就讓你睡在金山銀山里。”

“唉！”

“娘親，我跟你說真的呢！”

“快收起銅錢，給你爹瞧見了，又要拿走。”

……

曹曦收起思緒，環顧四周，自嘲道：“了仙，人氣兒，都沒啦。”

————

陳平安鎖好門，離開泥瓶巷，來到騎龍巷的歲鋪子，青小坐在門檻上發呆，見著了陳平安，也只是有氣無力地喊了聲老爺，陳平安過門檻，發現站在一條板凳上，神肅穆認真，正在柜臺后邊，對著桌上攤放的賬本打著算盤，雙手十指如蝴蝶繞花，讓人眼花繚，噼里啪啦，清脆悅耳，邊圍繞著幾位小鎮出的婦人，充滿了震驚和佩服。

質樸的婦人和們，看到陳平安的影后，都笑著稱呼為“陳掌柜。”

聞聲抬頭，道：“老爺，我在幫鋪子算賬呢，很快就好了。”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繞到柜臺后，讓人拿來紙筆，開始書寫一份禮單，當初離開小鎮之前，他讓阮秀幫著給許多街坊鄰居送過禮，當年陳平安在去龍窯燒瓷之前，算是吃百家米長大的，比如經常去顧粲家蹭飯，也經常能夠收到一些別家年穿不下的老舊衫，那些對陳平安而言，每一頓飯，每一件服，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他當時就跟阮秀說過，以后只要自己活著，每年都會挨家挨戶送過去，每次東西不會太多，但對于泥瓶巷附近的小門小戶而言，七八兩到二十兩銀子不等的各件，絕對不算。

阮秀當時問過，為什麼不一口氣多送一點銀子，會更加清爽，還能讓那些人恩。

陳平安說那樣是不行的，他自生長于市井底層，對于人心和世道，其實不是不懂，只是說不出書上的道理罷了，比如斗米恩擔米仇，比如看似蒜皮的瑣碎小事，最消磨孝心善心。所以他仔仔細細給阮秀說清楚了他的小道理，在小鎮這邊，每家每戶的景，其實跟莊稼地差不多，都有大年小年之分，有的子孫出息，發達了，不缺錢。有的突逢變故，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庭，可能一下子就垮了。所以他陳平安準備的那些東西，能吃能穿，真有急需用錢的地方，甚至還能把那些東西折算銀子，送給手頭寬裕的家庭，人家會高興，送給困難的門戶，人家更會珍惜。

不管是錦上添花，還是雪中送炭。

都是好事。

只不過這個，是陳平安讀書識字之后，才明白自己為何做對了。

阮秀當時聽了之后，笑著特別開心，說山上山下不太一樣。

今年的禮單人數，比起上次要了一些，恩分多寡輕重，有些父輩留下的，不過是點頭之，其實談不上恩，陳平安還不至于大方到年年送禮，但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街坊，陳平安哪怕跟他們談不上，仍是選擇留在了禮單上。

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這跟一個人的兜里有多錢，沒關系。

陳平安想著以后有機會的話，還是要鋪橋修路。

對賬完畢，就開始過問鋪子的經營狀況，陳平安不摻和這些，想了想，就將禮單遞給，讓不用著急購置品。鄭重其事地收下禮單，保證一定給老爺辦得妥妥當當。陳平安了的小腦袋，來到青小邊坐下，后者憂心忡忡，長吁短嘆，不斷重復江湖險惡四個字。

名崔賜的秀年背著行囊找到鋪子，說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開，就托他來送東西，要陳平安別不當回事，收下后好生收藏。青小就不待見這個年，斜眼瞧著老氣橫秋的崔賜，氣不打一來，猛然站起，“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爺，那是平輩相，你一個小書，放尊重一點，又不是我家老爺得了什麼天大恩賜，你囂張個什麼勁兒？”

崔賜滿臉漲紅。

陳平安打圓場道：“崔賜，跟你家先生說一聲，東西我收下了，會好好練習畫符的。”

崔賜板著臉點點頭，轉頭朝青小冷哼一聲，轉大步離去。

青小對著年的背影，隔著老遠距離，耍了一通拳打腳踢王八拳，這才稍稍解氣，坐回門檻，滿臉愁容道：“老爺，小鎮這麼個窮兇極惡的龍潭虎，你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啊？換是我和傻妞兒，恐怕早就被人筋剝皮了。”

陳平安慨道：“不知道啊。”

來到門檻，心有余悸道：“老爺，那個提水桶的小姐姐，是誰啊？好可怕的，我覺得一點不比老爺的學生差。”

青小使勁搖頭道：“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會羊虎口的！”

陳平安岔開話題，“我給槐木劍，還有另外一把阮師傅正在鑄造的劍，取名為除魔降妖，如何？”

他低嗓音，“那塊劍胚，我覺得‘初一’或者‘早上’，比較合適。”

兩個小家伙面面相覷。

陳平安笑道：“我取名字還是可以的吧？”

青小角搐，然后出一個笑臉，出大拇指，“老爺這取名字的功底，很深，深不可測，返璞歸真，大俗即大雅，比讀書人還有學問！”

言又止，了口，想了想，還是昧著良心不說話吧，正月里，不可以掃老爺的興。

陳平安看了眼，疑道：“難道不是特別好？那麼湊合總有的吧？”

閉，不說話已經昧良心了，如果開口說好，過不去心坎這一關。

青小憤憤不平道：“老爺，咋的，不相信我的眼？那說明你的眼真的不行！”

陳平安試探問道：“取名不咋的？”

青小嚷嚷一聲，終于忍不住要仗義執言了，站起，雙手叉腰，慷慨激昂道：“老爺！降妖，除魔，哪個坑蒙拐騙的道士不念叨這個？‘早上’？我還中午，晚上呢？初一？初十十五呢？！老爺，這仨全是爛大街的名字啊。不單單沒有氣勢，而且一點都不新穎啊！看看別人家的劍名，老爺你那個學生的，金穗，既符合形象，又不流于世俗，還有那曹峻的白魚、墨螭，再看看老爺你的，降妖除魔初一早上的，我要是開了竅的劍靈，得一口老噴出來。”

“認可意見。”

陳平安仔細思考半天，“名字不改！”

青小一拍額頭，苦口婆心道：“咱們寶瓶洲南邊，有一座威名遠播的仙家府邸，被開山祖師爺取了個無敵神拳幫的名頭，都被笑話了多年了，老爺，你的取名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好在老爺你不像是個天才劍修，估計將來佩劍的名字，本不會有幾個人聽說，所以老爺你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