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小鎮走出去的杏花巷年,馬苦玄。
陸沉在耐心等著生米煮飯的期間,直白無誤地告訴賀小涼,陳平安送出手的兩顆蛇膽石,他和的各占其一,這就如同一條河的兩岸,而那幾張藥方,尤其是“陸沉敕令”四個朱印,則是一座橋梁。
雖然這是陸沉的一樁深遠算計,其實談不上什麼惡意。
恰恰相反,這才是陳平安離開小鎮之后,氣運一事,能夠否極泰來的一半原因,一半是本命瓷破碎,次次吸引機緣卻次次錯過,只是靠著天生命,靠著一子娘胎里帶出來的犟勁,或者說作為關鍵棋子的特殊份,生生熬到了大局落定,等到了后續冥冥之中,有一些無形之中的天道補償。
至于另外一半,就是他陸沉的手筆了。
可能齊靜春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順水推舟,相信陳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樂見其,看不見的人,如陳平安自己,自然毫無察覺。
因為橋梁搭建而起之后,陳平安與賀小涼出現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牽連,福禍相依,一起分攤。
所以說,陳平安分去了賀小涼足足半數的福緣!
話說回來,尋常人接納這份機緣后,說不定早就暴斃了。
若是命薄如紙,別說是傾盆大雨,一滴雨水就給打穿了。
或是哪怕命很,卻一意孤行,什麼都敢拿都敢要,有些看似很小的因果,最終來得排山倒海,別說是福祿街的青石板路,就是西邊大山都會被摧毀得半點不剩。
陸沉初衷并無惡意,但是至于陳平安會不會被撐死,因福生禍,陸沉是全然不在乎。
事后證明齊靜春看錯了人而已。
聽過了一位道家掌教的泄天機。
賀小涼在那一刻,始終心如止水的心境,終于開始出現破綻,如鏡面出現裂。
心知肚明,一生順遂、洪福齊天的那個賀小涼,走到了一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的宗旨,破鏡重圓,從此一步登天,還是一步出去,墜萬丈懸崖,碎骨,只在接下來的一步之間。
而且哪怕選對了,也未必能夠像之前的修行,那麼一日千里,毫無阻滯。
當時已是萬事如意的人生中,最為險峻的時刻。
尤其是那種不由己、淪為棋子的覺,糟糕至極。
修行,可不是為了去當一個大人的牽線傀儡,哪怕這個大人是陸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
比起之前的那一次,還要讓賀小涼到心煩意。
在十四歲那年,功斬斷赤龍的那一天起,賀小涼就發現師父看待自己的眼神,變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單純的開始知道,那種會讓到一不舒服的眼神,已經不單單是長輩看晚輩的慈祥,而是夾雜著男人看待人的意味。
但是當時掌教祁真正在閉關,神誥宗上下張萬分,
在離開神誥宗去往驪珠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當與說了,打開天窗說了一番亮話,要與做一對道!
老人還說,他為了,甚至可以離開神誥宗,做一對逍遙快活于高山大澤、不用計較世俗眼的野鴛鴦,若是賀小涼不愿顛沛流離,那也無妨,大不了繼續做表面上的師徒,暗中結為道,老人保證那部闡述雙修大道的殘卷,可以讓師徒二人都躋上五境,絕非拙劣下作的房中、采補之流。
賀小涼不愿意。
而且沒有任何虛與委蛇,若非當時老人沒有把握無聲無息地拿下,恐怕早就出手了。
這才有了去往驪珠天的那趟遠游。
因為有些風景,賀小涼只想獨力走到山巔,親眼去看。
其實對于什麼世人眼中的雙修之法、什麼悖理風俗的師徒道,賀小涼并不是那麼看重,也無多偏見。
賀小涼只重大道!
道家真正上乘的雙修,其實遠遠不是凡夫俗子誤以為的那般不堪,
是命雙修的一個旁支,甚至不會被劃“也是道”的諸多旁門左道當中。
旁門左道,之所以聽上去貶義,其實在山上練氣士而言,無非是無法直達上五境而已,一樣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賀小涼從大驪返回后,那位授業恩師,徹底撕去慈祥長輩的偽裝,循循善,言語脅迫,憤懣恫嚇,手段百出。
賀小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得從容不迫,但是心深,覺得有些可悲,因為知道這就是老人所選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不愿意陪著老人,走這條盡頭風景遠遠不夠壯麗的狹窄道路。
之后,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進南澗國,老人誤以為是賀小涼請來的援手,一時間收斂許多,不曾想賀小涼拒絕了魏晉,魏晉渾渾噩噩,醉酒騎驢遠去江湖,這讓老人只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個與他輩份相當的年輕道士,修為不高,卻敢庇護賀小涼,跟他當面板,還撂下一句令人背脊發寒的狠話,又讓老人進不得退不得,十分為難。可說來好笑,那個家伙很快就匆忙趕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賀小涼有過一場私下談話,不管如何,賀小涼并非像外界所想那般,依附于小師叔,而是選擇勾掉神誥宗的在冊道籍,這讓老人覺得真是柳暗花明一村又一村,機會終于來了,但是掌教祁真對此頗為寬容,力排眾議,不追究賀小涼的背叛宗門,其余一干神誥宗長老,雖然幾乎人人憤懣,覺得宗門養了一條養不的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門天君都發話了,也只好作罷,只有賀小涼的師父,想要下山“詰問”于,依然被祁真勸回山門。
說是勸回。
其實當時已經跟隨陸沉去往大驪的賀小涼,聽聞消息后,比誰都清楚,掌門祁真一定是強行攔阻了老人,說不定還是大打出手,才將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
因為一旦沒有了,老人那條原本早已風雨飄搖、破敗不堪的大道,就要徹底斷絕。
以老人執拗的格,絕對不會就此罷休。
但是注定一切徒勞。
因為后站著陸沉。
是一個能夠對天君祁真隨意發號施令的存在。
賀小涼思緒萬千。
一直沒有回答陳平安的問題。
陳平安便只好安靜等著。
“陸沉再深謀遠慮,也不過是順勢而為。”賀小涼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似乎解開了心中某個死結,“原來緣來,就是天作之合。”
但是賀小涼又驀然心神抖起來。
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年,只看出來了有緣卻緣淺。
這才是的大道本心。
但是為何現在卻會覺得緣來緣深?甚至還會覺得是“天作之合”?
這還是陸沉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計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個懶洋洋的嗓音略帶笑意,“不錯,能夠想明白這一點,說明經此一役,捫心自問之后,你出了正確的答卷,你的心鏡裂已經彌補齊全,哪怕是將來再有重創,也不至于像今天之前,極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來,你可以去往俱蘆洲闖了。”
“事先說明,貧道可沒有聽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點東西,當你得出答案后,就會解開,貧道便能知曉了。”
“不說這些,那麼最后,貧道又有一問需要你捫心自問,你應該如何置陳平安呢?”
“嗯,這麼說話有些文縐縐了,不是貧道的一貫風格,不如換‘賀小涼,著你那深藏不的脯,問一問你的良心,要不要斬草除,將你眼前這個暫時不知緣是善惡的……有緣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結死結,壞了將來的大道本’?”
容極的年輕道姑,向坐著的年。
面容紅,眼眸冰冷。
陳平安與對視。
如墜冰窖。
腰間養劍葫,初一和十五蓄勢待發。
殺不殺年?
好像都會是陸沉的意料之中,算計之。
第一次,是賀小涼要過自己那一關,這一次,則是要過道家掌教親手布置的一關,當然陸沉不會傾力而為,否則就跟直接殺人無異了,他顯然對賀小涼是寄予厚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
貌道姑第二次捫心自問,森寒眼神,逐漸變得眼如,更不用說臉頰緋紅,讓那張原本端莊的容,變得讓人到極為陌生。
只是心湖之上,漣漪大振,驚濤駭浪,苦不堪言。
陳平安一言不發,死死盯住那位言行古怪的神誥宗道姑。
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傳說中擅長蠱人心的狐妖,變換了賀小涼的模樣,否則怎麼可能判若兩人?
但是直覺告訴他,他們之間,生死一線。
賀小涼不自地雙手扶住桌面,滲出汗水,鬢角青絮。
賀小涼心扉門外,一聲嘆息,輕輕響起,像是強行下了賀小涼的心湖洪水,“賀小涼,其實貧道早就給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殺也好,貧道會攔住,不殺也罷,貧道也不強求,都可以通過此關,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渾渾噩噩,最后還做了一個最壞的打算,竟然想要殺了陳平安,再與之冥婚,既可斬因果,又自認無愧,真是可笑至極,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巔?你有沒有想過,人家陳平安為何事事坎坷,卻能夠活到今天,你事事順遂,資質卓絕,偏偏連這最容易邁過的門檻,都走不過去?”
賀小涼這位在一洲之高不可攀的真正仙子,頹然坐在凳子上,腦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大口息,那雙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氣,霧蒙蒙向對面的年。
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
殺意全無。
看得陳平安一頭霧水。
怎麼?
我沒欺負人啊,這不養劍葫里的飛劍還沒出呢。
再說了,就眼前賀小涼那麼大一位練氣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盡出,甚至是加上做樣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個輸字和一個死字。
賀小涼久久回神,霧氣漸無,春漸退,心神大定,站起,對年笑了笑,總算變了陳平安初見的那個神仙子,白鹿作伴,仙氣裊裊。
斬釘截鐵道:“陳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會是我賀小涼的郎君!”
最后,竟是堅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個決定的一半。
不殺人,卻結緣。
心湖之上,陸沉的嗓音低沉渾厚,帶著不加掩飾的贊賞,緩緩響起,“福生無量天尊。賀小涼,即刻起,你已貧道陸沉門下,為嫡傳弟子第六,可在俱蘆洲開宗立派。”
陳平安呆若木,下意識口而出:“賀仙師,你說什麼?是不是我聽錯了,不然你再說一遍?”
什麼死了什麼郎君的。
陳平安愈發確定,眼前這個“賀小涼”,多半是喜歡搗玩笑的山野狐魅。
賀小涼有些赧惱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陳平安。
深深了一眼陳平安,然后就此離去。
陳平安始終坐在原地,眉頭皺。
似真似假,如夢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