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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陽和野草

花神廟門外,一個貌婦人帶著個老仆,慢悠悠逛著喧鬧的廟會。

一位是最讓人間百花神發愁的封姨,幾乎每年都要來此花神廟轉一轉。

老車夫化名蘇勘,曾是遠古天庭玉樞院斬勘司的主神靈。

氣態雍容的封姨在廟會走走看看,打趣道:“是不是想要慨一句,時無英雄使豎子名?”

老人搖頭道:“不至于。”

咦了一聲,“太打西邊出來啦?”

蘇勘雙臂環,說道:“既然與他有些過節,不太對付,吃過些小虧悶虧,他若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豈不是顯得我更是窩囊廢,所以罵他幾句不痛不的,還不如贊他是個梟雄?”

封姨故作恍然道:“梟雄?倒是個頭回聽見的新鮮說法。”

老人嗤笑一聲,“沒點城府心,那小子能走到今天,走到這里?你好好思量一番,如今所有人,山巔的,都覺得他最大的機緣,是那位存在?錯了,大錯特錯!馬苦玄是神靈轉世,可惜他只是表面像神靈,陳平安這個泥子出,才是真正最像我們的,他很早就比如今的我們更像神靈了。”

封姨琢磨一番,“有些道理。”

蹲下,在祠廟廊道里邊的一座攤子,買了一整套的十二花神彩杯,托名仿的衍慶堂款。可惜討價還價過于輕松了,以至于都有些意態闌珊。

若是以往,這種集會,好些登徒子可就不是管不住眼神了,都要上手的。但是今天,大驪京城各地,沒有誰有這膽子。

當下京城戒嚴程度,超乎想象。大驪朝廷是絕對不允許出現任何紕的。

是整個寶瓶洲都在關注這場慶典,說句毫不夸張的,其實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看著這座京城。

大驪朝廷為了力保萬無一失,除了名義上管轄京師地面治安的衙門,以及在城外駐軍的一州將軍也已帶兵城,此外還有從各州調而來的隨軍修士,數量多達千余人,他們分工明確,一起負責盯著城的角角落落。只說京城的兩個大縣,兩座縣衙為了配合這場慶典,早就開始著手準備,一座衙門,從到吏,近期哪個不是心弦繃,晝夜勞碌,關鍵是上邊誰都不說到底是為了什麼。比如朝廷為此專門更換了一位做事嚴謹的青壯縣令,并且臨時增設了數個過渡職。用縣衙私底下的話說就是屆時一條野狗都不能出現在街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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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早早將那武館、鏢局和落腳縣的各路江湖武夫,逐一錄檔,不是今天,還有前后兩天的行程安排,都要被仔細記錄在案。其實也不用當的撂任何狠話,只要看到他們臉上那種難以掩飾的疲力竭,就知道他們沒有開玩笑,并非是故意嚇唬人。縣不如現管也好,之以曉之以理也罷,與他們平時關系親近的父母,親民,至多只能暗示幾句,說不定這輩子就只能到僅此一次的盛事了,說一千道一萬,甭管有無,咱們大伙兒歸結底,都是大驪子民,各自都行個方便。

不混場,就是覺得熱鬧。稍稍在公門修煉過的,便會一眼分明,最是清楚這里邊的不同尋常。

因此京城里邊的江湖幫派,大小武館,近期就都老實一點,別找死,只要了霉頭,可就不是吃牢飯那麼簡單的事了。此外游手好閑的浪漢,想要揩油的地流氓,賺點外快的手等等,幾乎都從不同渠道得到了風聲,縣衙捕快甚至是直接登門,將但凡在衙門有點案底的,挨家挨戶走了一遍,若說他們是吃皇糧的胥吏,那麼關鍵是門外往往還站著個一看就是吃軍餉的悍人

蘇勘背靠廊柱,說道:“在我看來,這就國家不幸詩家幸。若是在太平世道里,陳平安這家伙撐死了也就是個金丹地仙,運道再差些,說不定還在如今還在小鎮某座窯口拉坯燒瓷。”

封姨站起,點點頭,“詩家?陳平安在詩詞一道的造詣,還是很有名氣的。”

老人差點就要呸一聲,到底是忍住了。抬頭看了看天,老人忍不住慨一句,“這天公。”

國師崔瀺失蹤期間,很多人都覺得大驪王朝將要由盛轉衰。不曾想大驪王朝要再次起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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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兩邊的千步廊,今天參加朝會的員,要比老百姓起得更早,就連曹耕心都早早候在這邊,許多宅子離得遠的員,昨晚就直接在衙門里邊打地鋪了。否則就今天街道的擁堵程度,別管是坐馬車還是走路,還想準時朝會?誰肯給你讓道。

所有員一起等著早朝。老尚書沈沉睡眼惺忪,雙手拄著拐杖,“吳侍郎,看兵書嗎?”

吳王城啞然失笑,這是什麼問題。兵部徐桐也覺諧趣,兵部的一把手,問一位戎馬生涯的兵部侍郎看不看兵書?

沈沉繼續問道:“那麼讀史書嗎?”

吳王城說道:“看得不多。”

言外之意,其實也不

沈沉笑道:“那你找找看,歷史上福祿壽齊全的功勛名將,有幾個?”

吳王城想了想,“不多。”

沈沉瞥了眼左侍郎徐桐,笑瞇瞇問道:“你們想不想為其中之一?”

吳王城輕聲嘆道:“做夢都不敢想吧。”

徐桐倒是沒說什麼。

兵部衙門,老尚書沈沉只拿主意,兩位侍郎負責事務,徐桐由于管著大驪邊軍的蠻荒事宜,在京城場早就有了個“地鋪侍郎”的綽號。吳王城近期也陪著他一起打地鋪,也是難得的場畫面,兩位出、履歷、格皆大不相同的兵部侍郎,還真就憑此絡了幾分。

徐桐輕聲問道:“老尚書,這等盛況的慶典,我們大驪之前有過嗎?”

歷經三朝的耄耋老人想了想,“還真沒有。”

聽說崔瀺剛當國師那會兒,好像就沒誰會當回事。甚至還有大量言、清流都勸當時的皇帝,不要接納這種聲名狼藉的人,容易被中土文廟惦記,是賠本買賣。老尚書想起一樁京師掌故,忍不住笑出聲,記得當時都說崔瀺是位山上的陸地神仙,便有一位年輕言,秉公直言,讓那姓崔的,公開抖摟幾手仙家法,證明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位貨真價實的地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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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位場順達的言,后來當上疆臣的場前輩,沈沉與他不獨有同鄉之誼,還有師生之誼。

沈沉笑問道:““言誤國的說法,在大驪朝廷早期一直都有。但是你們猜猜看,誰最不喜言?”

沈沉自問自答道:“最痛恨言的,不是當朝權臣,而是當過言、然后外放能夠升任疆臣的員。”

“比如我那位老師。”

兩位年輕侍郎聽到答案,相視一笑,意料之外,理之中。

如今大驪王朝的年們,很難想象短短三十年前,盧氏王朝曾經是大驪的宗主國,大驪還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看人臉的藩屬國。如今的年們,他們都會天經地義覺得我們大驪就是浩然天下最強大的王朝,甚至都沒有什麼“之一”。

當時也是舉國歡慶,那場獻俘儀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為何,國師崔瀺本就沒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聲,震天響。遭老罪了。”

吳王城笑道:“你的呼嚕聲就輕了?”

老人笑瞇瞇道:“好辦,嫌吵,就一掌扇過去。”

沈沉看著兩位還很年輕的下屬,看似志趣相同,實則心跡各異,總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樣的路,一樣的青史留名。

年輕真好。

不像他沈沉這樣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后名了。朝廷或是皇帝親自贈予的謚號,謚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個老東西的后邊啊。以后史的列傳里邊,有幾句好話啊。

反觀徐桐和吳王城,他們就像一部遠未完結的書,還有很多蘸墨提筆的空白。

當然,國師陳平安也很年輕。

人群邊緣,近墻角的位置,得到許可,從國師府來到此地的公孫泠泠,神局促,十分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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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為見到的,是洗冤人一脈竹籃堂的蕭樸,后者除了是上任櫻桃青一脈魁首秦不疑的師妹,更是帶領公孫泠泠“上山”的傳道人,如今竹籃堂的話事人。對于公孫泠泠當年釀下大錯被逐出師門,蕭樸自然是最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公孫泠泠與恩師重逢,當然更是心虛且愧疚。

蕭樸沒有施展障眼法,容貌一般,頭別木簪,微黃,穿著樸素。

除了蕭樸,還有一位竹籃堂出的同門師妹,一個大驪檔案名字記錄為“簡竹”的,容貌與年齡相符。

為大驪朝廷安排在藩屬邱國諜子,曾是一位顯要員府上的丫鬟份。在那場京城風波當中,除了差點被破格提升為頭等供奉的韋嫻,其實簡竹同樣表現不俗,在不到半個時辰之連殺六人,既有邱國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別國死士。只是韋嫻在殿上出劍接連梟首三人,過于驚世駭俗,刺客才被完全蓋過了風頭。

簡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邊來的某國諜子“閑聊”,“別張。本來這場慶典目的之一,就是給你們看的,但是記得寄回去的諜報,要先給我過目,免得你文采不夠,寫得不夠隆重。”

那名諜子站在原地紋,額頭滲出細汗水,一言不發。

繼續說道:“以后我們就是自己人了,對吧?”

諜子心思急轉,卻無言以對。

問道:“不對?”

諜子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搖搖頭。

簡竹問道:“沒得商量?”

諜子說了句。點點頭。片刻后,不起眼的墻角便坐著個人。他滿臉通紅,好似醉漢,還有的埋怨聲,再高興也不能喝高啊。與此同時,與遠一個方向點點頭,示意你們收拾一下。

等到簡竹做完這些,蕭樸以心聲與們說道:“總堂已經通過決議,我們洗冤人三脈,會主給大驪朝廷一份完整的名單,除了簡竹,還有你們的師姐赫連寶珠,只要是在寶瓶洲的,都無法繼續份了。如果大驪朝廷對我們觀不好,始終覺得我們是攪屎,屆時國師陳平安一紙令下,要將你們全部驅逐出境,總堂那邊也只好認命,不敢心存僥幸,不會有任何的小作。”

“可如果大驪覺得可以商量,但是提出條件,你們可以留下,但是必須與洗冤人劃清界線。簡竹,公孫泠泠,怎麼選?”

公孫泠泠說道:“我會跟隨竹籃堂一起撤出寶瓶洲。”

簡竹言又止。

蕭樸笑道:“說心里話就行。”

說道:“我會留下。”

對于們的不同選擇,蕭樸并不意外,嗯了一聲,然后岔開話題,笑道:“民諺有云芒種不種再種無用。大驪王朝真是會挑日子,大驪宋氏也真是會挑選國師。”

前有繡虎崔瀺,后有陳平安。

也許依舊有很多山上修士不曾明白一事,他已經是浩然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而且對于修道之人而言,他還很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

位置極好的酒樓雅間,幾人相聚在此,卻不飲酒。他們是西山劍一脈魁首的劉桃枝,神誥宗道家天君祁真,買賣遍天下包袱齋的祖師爺張直,木客、道號松脂的龐超。

山上,各有各不為人知的門路,各有各彎來繞去的香火

這還是張直被祠堂除名多年,第一次見到論輩分要稱呼一聲師伯的龐超。

木客是一群聲名不顯的遁世野民,講究以,雙手不沾錢財。所以在天生就喜歡做生意的張直眼中,那些長輩,都是恪守祖訓的老古板,迂腐得可笑,卻也可敬。張直知道這位師伯的出山,跟自己的憤然出走不同,歸功于商家范先生說服了他們那位即將閉關的祖師,木客準備在浩然天下選址布局了。

至于張直與木客的關系,可以稱之為君子絕不出惡言。

年輕時候,心傲氣高,他一直不理解,“錢才是世道上最干凈的東西。雙手怎就不得了?”

龐超問道:“怎麼用了這麼個化名,‘張弓直矢’的意思?”

張直點頭說道:“師伯一語中的。”

結果龐超下一句就是:“你怎麼好意思用這個化名的。”

張直默然。

劉桃枝大笑不已,難得看到張直如此吃癟。

龐超問道:“見過姓崔的白年了?”

張直點頭道:“見過。”

龐超說道:“我也見過一面,他問了我們的輩分,還說咱們倆就像一個村子的,窮的輩分高。”

張直問道:“師伯準備選址何?”

龐超說道:“挑了半天,還是選中了桐葉洲燐河畔。”

張直說道:“好地方。”

做著極大生意的張直,卻是一副年輕文士的相貌,常年背著竹箱。他更像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見了面,若是與之客套寒暄,讓人總想問他一句,在那途中的荒郊野嶺,有沒有遇到過貌的狐仙?

龐超問道:“這麼多年以來,一次都沒有后悔?”

張直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剛下山那會兒,喝過很多完全沒有說話的份的酒。”

“參加過很多需要自報份、必須介紹自己是誰的朋友的酒局。”

“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酒不好喝。當然今天是例外,是我主想喝酒。”

龐超拍了拍張直的肩膀,“既然臉皮是這麼磨練出來的,我就不與你計較喊師伯的事了。”

他們這才開始喝酒。

龐超突然潑冷水一句,“我覺得他只會比繡虎更難打道。”

洗冤人也好,包袱齋也罷,想要在寶瓶洲站穩腳跟,總之都繞不過大驪王朝,尤其是如今的新任國師。

祁真明顯有些訝異,笑問道:“這是為何?”

祁天君一直覺得跟聰明人往來,一點都不費勁。怕就怕跟混人打道。

張直點頭道:“我在青衫渡見過陳先生,好聊是真的好聊,難聊也是真的難聊。”

是陳平安,劉桃枝跟崔瀺都是打過道的。談得攏,談不攏,崔瀺也不會有任何的疾言厲。事后劉桃枝返回總堂那邊,仔細復盤,嘗試著逐字逐句解析崔瀺每句話的言外之意。最終劉桃枝總結出兩個觀點,一個是總堂在座所有人公認的答案,崔瀺比天底下最明的生意人更市儈。

另外一個是劉桃枝的個人覺,至今沒有跟誰提過。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次不歡而散的見面,崔瀺看著自己,就像從頭到尾看個傻子。

劉桃枝他們站在窗口,一起向那位多以青衫劍客示人、今天卻是穿大驪朝服的年輕人。

曾經如無名野草一樣的孤兒。

竟然可以活得這麼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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