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邊站著一位出類拔萃的姜氏子弟,名為姜玉微,道號“危心”。既是劍修,也是武夫。所以老嫗才會有這番叮囑。
姜玉微仰頭向那位整座天下的不速之客,心神震,若非親眼見,絕對不會相信人間會有這麼年紀輕輕的劍仙兼宗師。
老嫗打趣道:“是要你勝過他,在大道上追趕他,不是要你仰慕他,一門心思想要結為道,想睡他。”
姜玉微收回視線,無奈道:“沒有這份男的心思。”
老嫗說道:“好不容易終于證道飛升了,來這邊耀武揚威的急迫心,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惜過于年輕氣盛了,完全不懂養氣收神的道理。”
姜玉微不敢妄下定論。
老嫗搖搖頭,“確實年輕,年輕得讓人嫉妒。問題是不到五十年間,短短半百歲月,任你再是苦出,又能吃多苦呢?這家伙,還是不曉得遭了天厭天殛的可怕之,不出意料的話,這廝遲早要栽個大跟頭,不是浩然便是在蠻荒。也不知道我們白玉京能不能再見著這張臉龐。”
姜玉微知道這是這位老人家的一貫論調,天下道的水,總是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人間多天驕的新鮮面孔,只是見過一兩次,說沒就沒了。
等到那位劍仙與靈寶城龐鼎的一番言語對話,老嫗臉沉起來。
姜玉微也有幾分惱火,“都是這樣的份和境界了,說話怎麼如此鄙不堪。”
老嫗厲道:“不對!”
姜玉微疑不解,老嫗言又止,終于還只是含糊一句:“這廝此次面,明里暗里所求甚多,你以后會知道的。”
比如龐鼎今天若真是出手了,大概只會被那家伙“拳”?
云水樓。
白云生是仙鄉,其道統隸屬于大掌教一脈,擁有兩位子樓主,們專門負責為天下各國、大小道觀打造道士度牒。
此地常年云霧繚繞,水波瀲滟,最適宜飲酒夜游賞明月。
一位穿湘水龍、手戴明珠手串的子天仙,頭戴金步搖,略施脂,嗓音糯,輕聲埋怨道:“陸掌教不濟事,若是當年手腳利落些,在那驪珠天,直接將這位尚未發跡的年輕給打悶套麻袋,卷來白玉京,當了四掌教,哪有如今一團麻的恩怨糾葛。”
另外那位樓主仙極有英氣,素面朝天,腰懸長刀,雙手抱住后腦勺,懶洋洋道:“是該如此,我第一眼瞧見那家伙,就覺得德不配位。”
道號山青的那位年輕道士,如今還在五彩天下,是陸沉代師收徒,為了道祖名義上的關門弟子。
但是白玉京道們心知肚明,不管是人還是修為,山青距離“四掌教”還很遠。況且在五彩天下,在寧姚手上吃過一次大虧。
如今掌教陸沉已經在蠻荒,白玉京的道們若是提及陸掌教,都會被長輩訓斥一句,提醒慎言。怕就怕被天魔盯上。
只是們兩位,相信陸掌教總會沒事的。
儀態萬方的子樓主慨道:“日月更迭幾千回,人間君名萬遍呼。”
英氣發的仙點點頭,“賺大發了。”
“相貌還是周正的。”
“志在與天地通的修道之人,講求這副皮囊作甚。”
們之所以會聊到這個話題,歸功于陸掌教的幫忙揚名。
貧道是比陳年紀略大一些,但是貧道比他英俊一百倍啊。
關于陳平安,白玉京這邊,幾乎是年年有說法,月月增事跡,耳朵都聽出老繭了。
在劍氣長城那邊名,竟然能夠讓寧姚心有所屬。一個不是劍修的外鄉人,竟能坐鎮避暑行宮,隨便調遣劍仙。
等到活著返回浩然天下,與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便有了個“白曹青衫陳”的說法,好像武道之路的日月同輝。
約莫是白玉京的老人們,實在是見過太多的修道天材了,相對比較釋然。畢竟多萬眾矚目的橫空出世,都曇花一現。
年輕道們,心思和看法各異,就聊得比較多了。
不過那些持否定態度的年輕人,就算他們再眼高于頂,也說不出口那句“時無英雄豎子名”,畢竟浩然天下道學高度如何,白玉京的學道之人,大可以隨便評價,唯獨對于劍氣長城,他們在說話之前,還是要過一過腦子的。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近代”。
能夠在白玉京修道的最年輕一輩,繞得過整座天下的年輕天才,卻好像怎麼都繞不過浩然天下那個姓陳的。
故而有人笑言,近些年來,想要親自掂量掂量“末代”到底有幾斤幾兩的白玉京道,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現在機會來了。
于是他們慫了。
偶有幾個沉默寡言的年輕道,見過了天邊的那尊巨大法相,他們非但沒有氣餒,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激起了更大的信心,自然是好事。
一位雍容華貴的道家元君,上道袍彩耀目,地山河,離開南華城道場。
帶著一位司職人間百花的嫡傳弟子,一起來到書齋門口。
便是南華城第一副城主,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
魏夫人是青冥天下元君第一人,還是黃庭觀一脈的開山祖師。如今的青冥天下候補之一。
魏夫人以心聲問道:“方才陳劍仙是與你說了什麼?”
那位弟子搖搖頭,也很納悶,“回稟師尊,不敢瞞,對方不曾有任何言語,他只是看了眼我。”
魏夫人微笑道:“不必張,他擁有百花福地的那枚繩結,尚未歸還花主齊芳,故而算是與你有緣。”
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如今神霄城高度與玉樞城堪堪持平,不過是從位置墊底,變了墊底之一。況且近五百年來,還被兩樓超越。
舊城主,是那位道號擬古的姚可久,老真人便是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去了異鄉,便不再返鄉了。
如今兩位副城主,王勍,道號金磬。蕭飛白,道號墨斗。他們是道,皆是仙人境,也都是姚可久的親傳弟子。
天生異象,那幾位劍氣長城出的年輕劍修不約而同喊道:“!”
他們也無所謂各自邊的白玉京道是什麼想。
獨自在桃林里邊結茅練劍的董畫符,他的稱呼不太一樣,二掌柜。
與董黑炭住不遠的舊刑豪素,仰頭與那位年輕對視一眼。
豪素緩緩起,自嘲不已,真是一條喪家之犬,奔波勞碌的命。
剛到神霄城練劍沒幾天,敢自己又要搬家了?
當豪素站起,王勍立即趕來此地。
豪素淡然笑道:“攔又攔不住,何必自討苦吃,還不如假裝不知。”
王勍的答案卻是讓豪素大為意外,“攔不住,也不想攔,只是過來跟一見如故的好友豪素,說句話,道個別。”
豪素神復雜,了臉頰,“早知道就不來神霄城趴窩了。”
但是天上的那尊法相,只是看了眼神霄城的千里桃花,自顧自點頭,陳平安微笑道:“姚老仙長誠不欺人,神霄城桃林確可人心魄。”
這不是那種山上的訪仙閑游,稀拉平常的客氣話。
這就像兩軍對壘,雙方即將短兵相接,生死相向,一方主將與那敵軍陣營中的某位武將,空說上一句,某某真豪杰也。
一樹樹桃花,如獲敕令,也如艷子,愿為悅己者容,綿延千里的神霄城桃林,剎那之間,花開絢爛,仙境奇景,天下獨絕。
豪素說道:“還好,我們大人,還算講點道義,暫時沒有讓我當那里應外合的賊人。”
王勍笑道:“希不是‘暫時’,是永遠才好。”
豪素問道:“鬧出這麼一出,不會讓你們為例外的神霄城為難吧?”
王勍環顧四周,笑道:“不為難。師尊走了,師尊教給我們為人世的大道理還在。”
黃界首站在鎮岳宮煙霞外,眺遠,老人傷不已,大好河山,竟疥壁。
白玉京的外患,何止是各州道的人心浮,何止是今日年輕劍仙的這場“問禮”?
牽一發而全。
白玉京有余掌教以偽十五境坐鎮天地中央,震懾十四州群雄。
但是也別忘了,如今青冥天下,還有一位修士,同樣躋了偽十五境。
青神王朝的那位雅相,姚清分明已經躋十四境,卻選擇進某座武廟,轉為兵家修士,殿神像高居第二,且同時擁有了一條劍道和一條龍脈。
武廟姚清與白玉京余斗,雙方在天地間,遙遙對峙。
各自都在等待一個能夠畢其功于一役的機會。
姚清要求不高,與余斗兌子。
余斗當然也在找合適的機會,將連姚清帶武廟一起斬草除。
除了寥寥無幾的道人,沒有誰能夠想得明白,為何分明大道無限高遠的姚清要如此作為。
只因為他們并不清楚,后來的雅相,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昔年就只是一位混跡底層市井的浪年。
是一位誰敢惹他、他就要卷袖子提刀去陋巷捅誰的……花臂郎!
白玉京某地,一群道正在演算大道。
若說那尊劍仙法相是一場來者不善的問禮,那這些道也是來而不往非禮也。
結果一位位道士先后都遭了反噬,或是臉慘白,嘔不已,或是目眩神搖,跌坐在地,甚至還有道差點直接跌境。
源于他們看到的大道景象,實在是太過詭異和兇險了。
歷來單提某人來演算天機一事,都是越行家越小心,猶勝雙方在臺面上捉對廝殺的斗法。
即便他們不惜消耗道力,各類玄妙手段迭出,繞過了陳平安一座迷宮似的古怪天地,接下來的景象,還是讓他們差點道心崩潰。
最前邊,秉拂佩劍的中年道士,單手掐劍訣,背后有一大日寶,正是昔年主從十四境退回飛升境的純呂喦。
再后邊,星河璀璨,一位穿繪魚圖案的紫袍老道士,盤坐在一只巨大葫蘆上邊,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
一片孤城萬仞山,白帝城彩云間有位形模糊的男人,雙手負后,站在一桿大纛下邊,上書“奉饒天下先”。
尤其是最高、最遠,有位頭戴蓮花冠的無臉道士,站在一條宛如長河的水畔,腦袋微微傾斜,“笑向”他們這些窺探天機的。
一位位亦真亦假的修士,一層層難以逾越的關隘,一次次阻礙白玉京道們的合力推衍。
當一位老飛升,終于,終于快要遇見了陳平安的“真相”,最終一幕,讓老道士踉蹌后退,七竅流,差點當場碎了道心。
只見一條通天接地的道路,緩緩走下一位穿金法袍的男人,無數的星辰渺小如一粒粒“珠子”,飛旋環繞在他四周。
“他”看著那位形小如螻蟻的飛升境,微笑道:“找我何事?”
當下,老飛升聽不見邊道士的詢問聲音,他也顧不得拭滿臉污,只是反復喃喃道:“是周,是周……”
相較于天幕“大門”的法相,驟然間掠過一粒小如芥子的影,懸在肩頭一側的空中。
道力足夠的白玉京道,都看得見那是一個頭戴貂帽、雙頰紅彤彤的。
手擋在邊,輕聲道:“山主,我不但勸住了小陌別來,還勸住了山主夫人,這趟單獨前來助陣,救駕有功是不奢了,搖旗吶喊而已,山主放心,我做事,有譜的。”
陳平安無奈道:“有譜沒譜你說了不算。”
落在白玉京眼中,貂帽雙手叉腰,大聲問道:“先前是哪幾個王八蛋,大言不慚說我家山主壞話的?有膽的,就站出來!”
便有一位中年道士,朗聲道:“這里!”
謝狗看了眼他,揮揮手掌,“你退回去。”
他給整懵了。
謝狗滿臉嫌棄,還是耐著子解釋一句,“換一個站出來,別是這麼弱不風的,提醒一句,必須是飛升境起步,哈,別是什麼玉璞的阿貓阿狗就瞎喚。”
還真有不信邪的道,各自境界有高有低,他們都主向前走出一步,其中有幾個還自報名號了。
謝狗瞇眼道:“哎呦喂,牛氣啊,名字都記住了。惹惱了本次席,別說啥阿貓阿狗的,人,我都吃!”
剎那之間,貂帽抬起手,便有數以萬計的劍,在碧空如洗的青天驟然亮起,潑水似的砸向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掌教余斗無于衷,對此視而不見。
白玉京便沒有開啟任何一座陣法。
靈寶城那邊,龐鼎一卷袖子,將速度驚人、瞬間便要沖白玉京千里之的小半劍打散。
也有數位仙各自施展法神通,將剩余的幾乎所有劍都摧破殆盡,偶有幾條“網之魚”的凌厲劍,歪歪斜斜的,不氣候,剛有一位仙人境祭出本命飛劍,就要將那兩條劍斬碎,心湖間卻有師門長輩讓他停手,與此同時,距離白玉京百里之外,兩條瞧著纖細如繩索的劍驀然炸開,又是數以萬計的劍轟然散開,分別直奔紫氣樓和靈寶城。
一位在白玉京聲名不顯的青年道士,面無表,出手將其中“一把飛劍”生發而起的三萬余道劍,一并牽引了一座憑空出現的漩渦。
但是針對靈寶城的那撥繁多劍,在飛掠過程當中再次異象橫生,眨眼功夫便衍生出了數十萬條劍,一場滂沱大雨,籠罩靈寶城。
龐鼎只好再次出手,施展出一道雷法,將那場瓢潑大雨驅散。
但是別一座樓,一位玉璞境道背脊發寒,因為樓主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邊,雙指住了一縷劍氣,重重將其碾碎。
差點,只差一點,若非樓主攔阻這縷劍氣,就要穿他的眉心了,一劍刺穿頭顱?!
貂帽拍了拍手掌,罵罵咧咧,“他媽的,忍你們很久了,敢對我家山主不敬,一個個活膩歪了,找削。”
那位道力驚人的青年道好奇問道:“你是?”
謝狗雙手叉腰,“記住了,我是落魄山次席供奉。”
只是下一句話,謝狗卻是沒有看他,而是偏移視線,死死盯住了龐鼎,說給這個老廢聽的,“劍修白景!”
龐鼎神自若,卻是心中一驚,真是?
了貂帽,眼神極冷,咧笑道:“姓龐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下次再來白玉京做客,我啥也不管,第一個攮你。”
只是當轉頭向陳平安,立即換了一副近乎諂的臉,試探問道:“山主,屬下這麼跟人說話,還算得吧?”
陳平安沒搭理,只是以心聲遙遙與余斗說了句,“姜云生那邊看牢了,千萬別讓陸沉前功盡棄。”
余斗點點頭,這才淡然開口道:“等你再高一境半,再來與我問劍不遲。”
陳平安眼神炙熱,也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