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椿道人收起心緒,回過神,輕聲解釋道:“國主平庸,就是帝王師。君王英明,就是帝王友。”
黃裳羨慕不已,由衷贊嘆道:“大!好牛氣!”
枯瘦道人笑了笑。其實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讀書人,是一位朋友的父親。
這個朋友,名孟梁,字不炗。喜歡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記得跟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在金甲洲結伴游歷過一段山水路程,雙方都懂得淺言深的道理,老道士就說自己在金甲洲,就沒有師父靠山什麼的,都沒個道統。吊兒郎當的邋遢漢子,喝酒從來只喝貴的,容易喝得面紅耳赤,一到結賬的時候就醉眼朦朧,說話含糊不清,一等到老道士把賬結了,立馬就跟還魂似的,脖子雙肩一,打個激靈,瞬間龍虎猛起來。
他有次難得聊到自己的家世,說他爹啊,就是個儒生,一輩子讀書,教書,寫書,這輩子就只是一介書生。
他還嘆說,我不會教書更不會寫書,但其實我也是個正經讀書人啊,真不騙人,平生多慷慨,從來無牢。
那廝出了酒樓,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一邊呲牙咧,嫌棄菜肴咸了淡了,酒里邊八兌水了,連累老哥被殺豬了。
約莫是察覺到邊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打個酒嗝的男人便開始掉書袋,不知道從哪本生僻書籍上邊抄來的言語。
人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是人心中造化。世道說寬不寬說窄不窄,寬窄皆在酒杯里顛倒乾坤。
后來雙方逐漸混了,老道士還陪著他一起走了趟扶搖洲,如今想來,還是后悔的。
雙方最后一次喝酒,酒鋪外邊飄著鵝大雪,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嚷嚷著說要遠游,酒鋪老板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男人便扯開嗓子,說了句,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明。命不易哉,敬之惜之。老板娘是識貨的,一下子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便問這個才好像與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有無功名。
漢子可能是臉皮薄,有些赧,嚅嚅喏喏,說他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江湖劍客。
外邊天寒地凍,酒過三巡,喝得心腸都是熱的,出了鋪子,大雪尚未停歇,雙方離別之際,視野所及,梅花開了。
他說自己就要去個很遠的地方,去找個名字里邊帶“熙”字的人,看看他學問到底高不高,看看對方讀書的死活。
順便看看他家有沒有那種既漂亮又溫且賢惠的還是待嫁的好姑娘。
老道士調侃一句,若是這般好的子,偏偏已經嫁人了呢。
阿良扶了扶斗笠,再抹了把,眼睛里邊有,嘿嘿笑著。
不再吊兒郎當,與朋友說了聲珍重,獨自走在風雪中的男人,地上積雪簌簌作響,男人背對著老道士,他抬起手臂,握拳作別。
臭椿道人傷不已。
結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剛好路過附近街巷,大老遠就聽到一個悉的嗓音,就去酒鋪,發現那廝背對著門,正一只腳踩在板凳上,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唱拳喝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舊書。
走在千步廊,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說家鄉那邊,前些年有個說法。
遠看近看各是什麼來著的?
見過了年輕,也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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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府后院,貂帽雙手叉腰,仰著頭,看著個頭很高的宋云間,還有更高的桃樹,方才驀然間花開絢爛。
小陌坐在臺階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
陳平安在林守一屋子,跟曹晴朗聊了些“家學心法”,不涉圣賢道理,都是些為人世如何跟讀書人往來的訣竅,比如要去拜訪一位著作等的老先生,事先并不了解的話,前一天晚上總要仔細翻翻人家的書籍,第二天見了面,才好聊天。
陳平安放下一本冊子,是林守一閑來無事自己編撰的集“雪”字詩集,也有些注釋批語,“比老廚子差點意思。”
林守一笑道:“怎麼比。”
陳平安站起,問道:“我去找個攤子,蹭碗餛飩吃,一起?”
一向溫文爾雅的林守一,道:“我不跟廢坐一桌。”
離開這件屋子,他緩緩走在能夠聽見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的那條抄手游廊,一間間屋忙碌公務的年輕員們,繼續忙碌。
其實陳平安并不如何喜歡冬天的下雪。就像當年他帶著裴錢,曾經路過大泉王朝的京城,在山頂遠看蜃景城,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景,山與城,其實沒有幾步路,陳平安還是沒有去那邊逛逛。并非只是以這種方式,主跟姚近之劃清界線,也因為陳平安對于大雪天,其實是一直怕的,哪怕練拳學劍了,境界越來越高,每逢大雪紛飛的時節,還是會有些難以言說的復雜心緒。
一個國家怕大旱,一個窮人怕雪天。
路邊的早點鋪子,男人落座,要了一碗餛飩和梅干菜餅,細嚼慢咽起來,街上人來人往,他會留心男人的靴子,子的佩飾。
鋪子掌柜也不知道這位不起眼的客人,會是一個大驪王朝數得著的有錢人。
董水井抬起頭,有些意外,可真是一位預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董水井放下筷子,笑道:“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使了一層障眼法的陳平安,他從桌上的竹筒里邊出一雙筷子,要了碗芹菜餛飩。
董水井說道:“祝賀。”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這麼見外。明明走到了國師府,竟然連門都沒進。怎麼,覺得我當了,便要分道揚鑣。”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說道:“今時不同往日,總要避嫌幾分。”
領他走上賒刀人這條道路的許先生曾經說過,錢與權,若雙方都能純粹,也能是道德君子,節婦烈。可只要黏糊在一起,就是干柴烈火,男盜娼。
董水井直截了當說道:“我如今的生意,也不太需要依仗國師的威勢了。”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為了避嫌而生疏,不好吧。”
董水井說道:“只是在大驪京城這邊稍微注意點,在其它地方,該如何還是如何,不至于愈行愈遠。”
陳平安笑問道:“你跟我見外,我卻不跟你客氣,問一句,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敵,是范先生,還是劉財神?”
在賺錢這件事上,陳平安有自愧不如的同齡人,董水井算一個。
掙錢既靠嗅覺也靠直覺。天底下哪個行當,不需要講究個祖師爺賞飯吃?
董水井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既不想學范先生,當個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也沒有劉財神那種壯大家族的心思,我賺錢,就只是賺錢,喜歡賺錢的過程,期間到底掙了多,我會計數,一直想著哪天,賬簿上就只躺著能買幾碗餛飩的錢,取之于天地,還之于天地。”
陳平安大口嚼著餅,含糊不清說道:“這種話,聽著就欠揍,誰信吶。”
董水井笑道:“以前也沒跟誰說過這種心里話,別人不信,你會信的。”
陳平安問道:“還看書嗎?”
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不過多是些雜書,不涉及經籍義理。”
陳平安勸說道:“別人就算了,讀不讀書,看什麼書,總是興趣為先。你不一樣,大錢要麼配以大德,至也要配以強,還是要多看點書的。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每次問先生關于治學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先生耐心聽完,給出的評價,總說好,或是很好,極好的。”
董水井眼神古怪。
陳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麼想的,我當初就是怎麼想的。所以后來有次在城頭,練劍之余,問左師兄,才知道原因,原來是先生覺得讀書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有思考還是有見解,就是真的好,并不是糊弄我,也并非我是關門弟子,才說好。再者先生見過的人、經歷的事都多,他的心不止是讀書讀寬的,也是被人間萬事給強行撐開的。”
董水井默然。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餛飩,細嚼慢咽,緩緩道:“做學問,既要苦心孤詣,耐得住寂寞,也要殺氣騰騰,就像陋巷遇敵,狹路相逢,從嚨著刀,定要見,才肯收手。”
“在國師府書桌的一本游記上邊,看見一番崔師兄親筆的讀書心得。”
“治學要有殺氣,看書要有絕招。好書,一般的書,通殺。書上的圣賢豪杰,人賊子,皆斬。”
一個沒有讀過一天學塾的男人,在跟一個從小就打定主意要賺很多錢的男人,他們在路邊攤吃著餛飩,聊著治學的事。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對面的同齡人,“有自己的心得麼。”
陳平安抬手招呼掌柜,遞過去手里邊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餛飩,笑道:“有,怎麼會沒有,琢磨出了個笨法子,先前在心湖書樓里邊,已經積攢百萬條書摘了,可惜……全沒了。無所謂了,重頭再來便是。總之就是先以量取勝,再求提煉,慢慢來。儒家的經史子集,道家的三四輔等等,不跟你吹牛,我這些年是好好鉆研過目錄、版本、文獻這類專書的。我這路數,自然是考據多,發明,抄錄多,歸納。形容廟大,有跑馬關山門的說法,早年第一次見到這個說法,便一下子給鎮住了,后來又在書上看到龍宮藏書的那樁佛門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讀書門徑,獨家心法,再簡單不過了,在某一時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書讀完了’,嘿,這就是修道的好了。”
董水井點點頭,“以前就聽老人講過,我們這輩子掙了多錢,都是上輩子攢下來的,下輩子的福禍,都是這輩子的功過。”
出了家鄉,董水井也聽過類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的智慧,是我們一輩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爾,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點后悔,當年沒有繼續讀書,想著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更好。”
當年他跟石春嘉都放棄了那趟注定危機四伏的求學之路,從此與李寶瓶、林守一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法想象,那個曾經一背書就昏昏睡、一下課就活蹦跳的李槐,竟然都了正兒八經的書院賢人。
董水井自嘲道:“說實話,也沒想過自己真能當上腰纏萬貫的土財主。人各有命,我們都很幸運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笑道:“無妨,學問在書上,也在書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齊先生說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們很難喊他一聲小師叔。
而他陳平安好像也很難喊一聲齊師兄。
遠,一座售賣胭脂水攤子旁邊,顧璨問道:“怎麼不湊上去混吃混喝?”
劉羨笑道:“雖然是關系不錯的同鄉,不過終究不是一路人。”
一個太會掙錢,總覺得明天會吃不飽飯,一個太會花錢,永遠相信明天一定不會著。
劉羨雖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們都曾在齊先生的學塾一起讀過書,可以算是半個同窗了。
顧璨說道:“說白了就是自認掙錢的本事不如人家,沒臉往董半城邊湊。”
劉羨點頭道:“董水井賺錢的能耐,跟我練劍的天賦,如出一轍,都沒道理可講。”
不得不說,我們家鄉,真是出人才啊。
顧璨說道:“你這個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實勝負心比誰都重,小氣倒是不小氣,什麼都肯教給陳平安,等到他比你強了,你怕輸,就干脆也不這門學問了。”
劉羨點頭道:“是有這個臭病,虛心接,堅決不改。”
顧璨說道:“那你還練什麼劍?”
劉羨只好祭出殺手锏,“別我放出陳平安罵你啊。”
顧璨撇撇。
攤主是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對那高大男子說道:“這位客,不買東西就挪挪位置,耽誤生意好久了。”
劉羨只好讓出位置,顧璨跟著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兒,沒說你。”
自認這輩子看得破一個“名”字、卻堪不破一個“錢”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條財源滾滾流淌的財路上邊。
他心湖間響起一個嗓音,“董水井,再多掙點錢,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爭取合伙開個鋪子,我還是當二掌柜。”
董水井停下腳步,轉頭去,笑道:“好!”
陳平安走向劉羨和顧璨那邊,一起漫無目的閑逛起來。
湊巧街巷拐角走出一位面冷清的年輕子,剛好跟他們仨了頭。
一別多年,再見王朱,也無任何遐想,劉羨神灑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見,想念想念。”
王朱出手,“聽說你要辦喜酒了,請帖拿來。”
劉羨大笑道:“請帖就免了,份子錢也不必給,以后我與道若是路過東海水府,牌面給到就足夠了。”
王朱笑道:“好面兒,老樣子。”
顧璨在旁暗道:“他鄉遇老鄉,兩眼淚嘩嘩。何況還是被牽過紅線的,即便有緣無分,睡不到一塊去,也該抱頭痛哭一場才對。”
王朱笑瞇瞇道:“當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還算干凈,歸功于某個鼻涕蟲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張臭。”
顧璨故作恍然道:“咱倆約好了的,一條泥瓶巷,狗屎歸我,糞歸你,也不曉得是誰最喜歡占小便宜,非要多吃多占。”
王朱略作思索狀,笑道:“記得某年夏天,接連十幾天,不知道是誰每天頂著大太、撅著屁趴在田邊,都沒能釣出那條黃鱔,好不好玩?”
顧璨哦了一聲,說道:“那條探頭探腦的黃鱔啊,我把它取名為宋集薪的,賊是賊了點。”
劉羨連忙咳嗽一聲,王朱瞪了顧璨一眼。
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說話。
這類過招,太習以為常了,還遠遠不至于到紅臉鬧翻的地步。
劉羨抬臂招手,嘖嘖稱奇道,“啥日子,出門接連遇貴人,宋搬柴,這邊這邊!”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顧璨扯了扯角,嘖了一聲,“還人模狗樣的,學那戲文微服私訪,察民間疾苦?曉得一個包子幾文錢嘛你?”
宋集薪斜眼顧璨,微笑道:“出門前翻過黃歷了,今兒不宜打兒子。”
顧璨問道:“啥時候嗝屁,我好繼承家業。”
劉羨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劉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劉羨笑呵呵道:“啥時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錢早就備好了的。”
顧璨冷笑道:“曾經都是啞吃黃連心里苦的難兄難弟,大哥就別說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們學學我,說幾句怪話。”
宋集薪嘖嘖出聲,劉羨呸了一聲,王朱哦了一聲,顧璨笑呵呵。
治學之道,立志于學,學問學問,先學后問,再學再問,川流不息,浩百川流。
國師陳平安,劍仙劉羨,宗主顧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們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嘩熱鬧、但還是很長的寬闊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