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澈宮，弄塵前前後後張羅著安置他的小娘娘，憫生便跟在勝楚後去了飛瀑絕壁之上的花廳。

“憫生，你可是有什麽話要說？”

“君上，憫生有一事不明，阿蓮既然早已為您育有大帝姬，如今腹中又懷了帝嗣，千裏紅妝轟轟烈烈地迎來了東煌，君上如此傾心待，卻為何遲遲不封？”

勝楚在亭間坐下，“那你說，本君當封什麽？”

憫生定了一下，堅定道：“封後。”

勝楚悠悠轉，“是西陸聖朝的天命神皇，平起平坐之人，本君當如何封？”

憫生卻道：“君上以為封了，是辱沒了，卻不知子，最在意的便是心安二字。雖然三百裏大盛宮，除了天澈宮，無供得起，可臣下相信，君上心之所往，便是阿蓮安心之，故而即便住在簡陋的晴川院多日，依然甘之如飴。既然如此，君上與拋開份不談，只就夫妻之名，又有何不可？”

勝楚立在飛瀑之上的一方漢白玉棧橋上，一世獨立，“知道了，可還有什麽事？”

憫生知道他這是不願再議此事，卻依然再進一步追問，“西陸向來信奉上神九幽，君上可是在擔心天嫁一事？”

“天嫁……，”勝楚角劃過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妖異弧線，“來日之事，何須多慮，憫生，你何時變得如此不知進退了？下去吧。”

憫生只得低低垂了眉眼，“是。”

這邊寢殿中，蕭憐無所事事，四轉，闖進重重紗帳深，目便被那綴著猩紅流蘇的黑錦緞吸引住了，怎麽也挪不開。

耳畔似是有種聲音在呼喚，靠近點，再靠近點！

走近那裏，手抓了錦緞，轟然揭開，便看到了漆黑猙獰的魔琴劫燼！

那琴上，每一弦，似是都凝聚了無盡怨恨，泛著幽幽地黑。

蹲下來，仔細地看它，抑制不住地想要它。

可那手剛擡起來，後便傳來勝楚沉沉冷冷的聲音，“別它。”

蕭憐的手立時就了回來。

勝楚不不慢走到近前，拾了黑的錦緞，揚開之後，仔細將劫燼蓋重新覆好，“殺人用的琴，煞氣太重，會傷了你，以後不要再靠近，想都不要想。”

正說著，冷不防就被蕭憐從後面抱住，將臉頰在他背心上，“勝楚……”想問他，為什麽白天和晚上會判若兩人，可話到了邊，又忍住了。

“有什麽話想問？”

“額，聽說東煌遍地都是黃金屋，我想看看。”

“好啊，明天帶你去看看曼陀羅城。”

“要乘比翼鳥！”

“好。”

“吃最好吃的。”

“好。”

“玩最好玩的。”

“好。”

“啊，還要等明天啊，為什麽不現在去？”

勝楚回將攬懷中，“因為現在啊，有個正經事，本君數日以來一直想問問你，關于‘的’和‘怪癖’這兩件事，是怎麽回事？”

“勝……勝楚，我錯了，我騙們玩的。”蕭憐想跑，卻被鉗了個死死地。

“好玩嗎？”

“不……不好玩，不玩了！我投降！喂！救命……！”

“喊破嚨，也沒人聽得見，天澈宮，只有你我。”

“啊——！”蕭憐又是一聲尖，“勝楚，青天白日的，我當你是個穩重的君子！”以為他白日裏是個好欺負的，沒想到卻是比晚上的那一款還暴力。

“剛才是誰作威作福，要給本君當祖宗？”

“我錯了，我不是祖宗，我不是，你是！”

勝楚將十只疊摁過頭頂，面上的神忽然間多了幾分溫，“阿蓮，聲叔叔聽。”

蕭憐兩眼一閉，好吧，反正爹都喊過了，多這一聲叔叔也無所謂了。

于是，便糯糯地喚了聲，“叔叔。”

勝楚聽了這一聲，沉沉閉上眼，將頭埋進口，七年，他找了七年，等了七年，到底都付出了什麽已經計算不清了，終于重新聽見了這一聲，卻是在這樣的境之下。

他那雙眼睛猛地睜開，張便是一口！

被他按住的蕭憐嗷地一聲尖，“勝楚！你個變態狂——！”

他似是將這一生的忌都釋放開了一般，無度索取，毫無憐憫，天神一旦墮落魔，變了比魔更可怕的存在。

待到日薄西山，蕭憐用盡人生最後的力氣將他推開，“我後悔了！我費盡心思招惹你到底為什麽！你給我滾開！”

然而，剛剛沉沉睡去，卻又被得火燒房梁，墮落魔的天神不見了，真正的魔王回來了。

“勝楚！我才剛睡著！”

這魔王倒是乖巧、賢惠地很，“憐憐，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于是就真的迷迷糊糊又睡了。

耳邊有人一面帶著有節律地溫作，一面黯啞著嗓子低語，“憐憐，你喜歡哪樣的我？”

“都喜歡。”

“若是只能選一個，你要哪個？”

“我要……我要我的勝楚。”

“憐憐，可惜你遠不知道，你的勝楚，已經變什麽樣的人了啊……”他魔魅般的聲音回在耳邊。

“嗯？”蕭憐渾渾噩噩之中聽不明白，之後也不想明白，半夢半醒之間，早就被那些溺死人的溫淹沒了。

然而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長，子越睡越冷，氣息也越來越涼。

“憐憐？”還沒折騰盡興的人，發覺了不對勁，“憐憐，你怎麽了？”

勝楚抓過的手腕，脈象平穩有力，沒有半點異樣，可人就如沉了深海極寒之中一般，陷了昏睡。

他披下床，對著外面一聲喝，“辰宿，傳太醫！”

一直在某個角落的辰宿立刻得令下了天澈宮。

等到太醫院盧院判帶著蒔花醫來了，邁過寢殿門檻，俯便拜，可還未見君上一眼，便到一種濃黑的威撲面而來，令人不過氣來。

帳子裏面傳來勝楚沉沉的聲音，“診得好，活命，診不出緣由，自己從天澈宮上跳下去！”

他說著掀了幔帳走了出來，負手立在一旁候著。

蒔花是第一次見到太華帝君真人，卻沒想到與朝野上傳聞的真神世、華萬丈完全不同。

這分明就是披無盡黑暗之人凝然于深淵之極一般，當下腳一，就又跪了。

茉葉趕張羅著老院判進去診脈，前前後後跟著伺候著。

老頭隔著絹搭了脈，凝眉許久，“脈象無異，喜脈圓有力，胎兒該是極為穩固，這位雲極……”他看了眼茉葉，茉葉趕道：“公主。”

“啊，雲極公主強健，除了略微疲乏之外，并無異樣啊。”

盧院判晃悠悠起，向勝楚跪下，“君上，老臣無能，的確診不出雲極公主為何會如此啊。”

跪在地上的蒔花慌了，院判不能這麽說死就死啊！

膝行兩步，慌忙懇求，“君上！君上，脈象診不出狀況，不等于沒問題，可否容臣為公主殿再檢查一下，再定院判死罪不遲。”

勝楚給茉葉丟了個眼，茉葉便趕掀了紗帳，引了蒔花。

蒔花戴了手套，小心掀了蕭憐臨時穿起來的裳，出小腹，不小心看到一的淤青和吻痕，便臉上一陣紅，手底下遲疑了一下，看來外面傳聞君上有怪癖，可能是真的……

作慢了，那手就被茉葉敲了一下，給一個狠厲的眼，這才回過神來，于是趕運了十指，在小腹上輕輕按，仔細察胎宮的大小，不由得皺了皺眉。

蒔花從帳中出來，小心跪下，“回稟君上，雲極公主的胎宮，似是與平常婦人有所差異，不僅形態不同，且極為寒涼，臣自研習經親手診過的孕中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從未見過如此形。”

勝楚周氣息越來越沉，“與平常婦人形態不同，是什麽意思？”

蒔花立時伏得的更低，“回君上，及時有可能其中的胎兒……”想說那胎宮中所孕育的，可能是個異類，可這種況無非兩個原因。

第一，雲極公主與異類有染。

第二，君上……是個異類！

這，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的啊！

跪在一旁的盧院判當下明了，冒死將話攬了過來，“秉君上，如此形，臣曾見上邪古醫書上有所提及。”

“那，古書上怎麽說？”

“書上說，上邪的大巫祝有視之能，故而當時有孕婦亦是胎宮有異，其夫君頗有些能耐，便輾轉托人請了宮中的大巫祝施視之，方知其妻乃是與妖魔私通，懷了個怪。”

勝楚在椅子上的那只手一擰，“你的意思，是指本君，是個妖魔？”

他這樣一聲，嚇得蒔花魂不附！一想到雲極公主那一傷痕，一的寒當下全都倒豎了起來。

盧院判慌忙磕頭，“君上聖明，臣只是述及上邪古書所載，并無所指！妖魔之事未必可信，但大巫祝有視之能，卻屢現于古籍記載，寧可信其有啊。”

茉葉急得跳腳，“老院判，您說這番話等于沒說，上邪王國，逆者盡滅，哪裏還有什麽大巫祝！”

盧院判不回，擡頭深深了勝楚一眼。

勝楚揮揮手，“下去吧。”

他待辰宿將太醫院兩人送走，又到床前掀了帳子，看了蕭憐，對茉葉吩咐道：“看好，等本君回來。”

之後轉如一只巨大的夜梟，直接從天澈宮上飛而下。

——

上邪古跡深，黎明之時，一片荒涼，只有幾聲寥落的蟲鳴。

勝楚腳步踏過碎石荒草，迎來第一縷，整個人便如從黑暗中蛻變而出一般，眉眼之間的妖盡散，煥然滿華。

他行一一人多高的荒草深，推開兩扇石門，拾級而下，進地宮深。

一眼不到盡頭的甬道，燃著昏暗的長明燈。

那一頭傳出喋喋怪笑，“你終于來了，你終于還是有求于我了！哈哈哈！”

勝楚不語，走到甬道的盡頭，一掌推開三尺厚的石門，赫然一間石室，中央一汪水潭，水潭中一只大瓦罐，裏面出一個人頭，滿頭雜蒼白的頭發，蓬如野草，那雙黑的眼眶裏，什麽都沒有。

“皇帝陛下，您果然來了，我的未蔔先知之能，你終于信了？”

那人在壇子中搖頭晃腦，口中說話風，卻是個沒有手腳，滿口無牙的人彘。

勝楚負手立在水潭便俯視著他，“雅苑巫祝，知道本君為何砍了你的手腳，挖去你雙眼，卻偏偏要留你一舌頭？”

“哈哈哈……！”雅苑大巫祝又是一陣怪笑，“因為你相信我！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相信！”

勝楚眼簾微垂，靜默不語。

“皇帝陛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變了現實對不對？回來了，而且以你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回來！怎麽樣，你不是一直以的養父自居嗎？如今發現自己尋了七年的養居然就是枕邊人，午夜夢回，是不是慨良多啊？”

勝楚依舊不語。

“哈哈哈！你自詡是這璃的大劍聖，是活著的真神，結果呢？卻做出禽不如之事，怎麽樣？滋味如何？”

雅苑的口中，一顆牙都沒有，此時狂笑，就尤其恐怖。

勝楚驀然角掀起一抹笑意，擡起眼簾，兩眼之中，一現，“甚好。”

那罐子中的雅苑巫祝雖是個瞎子，卻仿佛看到了那道一般，赫然一驚，“你！原來你已經……！怎麽可能！活人本承不住那種折磨！”

勝楚向前一步，角那抹笑意更濃，“因為，本君本就不是人！”

他揪了那蓬蓬的花白頭發，將人從瓦罐中拎了起來，兩眼之中盡是無的冰涼，“做好最後一件事，本君會賜你一個了斷。”

雅苑嵌著兩只黑眼的臉上，便浮起了幾乎是狂熱的，“好，終于可以死了，很好！哈哈哈哈哈！”

裝著雅苑的大瓦罐很快被蒙上厚厚的幕布，擡上了天澈宮。

勝楚始終親自隨行在左右，待到過寢殿的門檻時，他擡手重重在那幕布下面的頭上拍了三下，“能說的說，不能說的，敢胡言語半個字，你會繼續好好地活下去。”

瓦罐被安置在床前，所有人退散，勝楚掀了紗帳坐在床邊，牽過蕭憐的手，雙手如珠如寶地握在掌心，“既然有眼無珠，就隔著幕布看吧。”

雅苑在那幕布下擡起頭，片刻的寂靜，之後又是一陣喋喋地低聲怪笑，“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皇帝陛下，我還是低估了你啊！或者，我還是該喚您一聲……”

“閉！”勝楚低聲斷喝，“做你該做的事，做完了送你上路！”

“哈哈哈，不用再看了，腹中懷的是什麽，你心裏很清楚，你只不過是想跟我要一個確定，我現在告訴你，皇帝陛下，您猜的一點都沒錯，哈哈哈哈哈，請問我現在可以死了嗎？”

勝楚將握著蕭憐的手了，邊浮起笑意，甚是舒心地籲了一口氣，“司命，送他個了斷。”

“是！”守在外面的司命應了，帶人進來要將蒙著幕布的雅苑擡走。

雅苑在瓦罐中撞，“皇帝陛下，你以為一切就這麽完了？你太低估自己的對手了！敗與否，都在你不知不覺之間，在地獄卻連心中最後一點明都沒了，您就在地獄深慢慢極樂吧！我與上邪的百萬亡魂，在那一頭等你！”

嗖的一聲，那滿風的怪聲便戛然而止。

寢殿窗外水簾之中，一水滴急速刺穿了雅苑的眉心，由後腦而出，穿破幕布，帶出一條細細的箭，那只幕布下的頭一歪，再無聲息。

床外的層層帷幕落下，勝楚側而臥，倚在蕭憐邊，將手覆在已經稍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上，笑意淺淺，“你還真是總能出人意料啊。”

他敞開襟，將全冰涼的人攏在懷中，把上的溫暖一一縷地渡了過去。

寢殿外，傳來憫生的聲音，“君上，早朝的時辰到了。”

“不去了。”

“是。”

那外面就再沒了靜。

他抱著，合上雙眼，將那涼涼的子向自己了，牽了的手，一同覆在小腹之上。

一道淡薄地幾乎看不到的綠，從蕭憐的手心氤氳而起，縈繞徘徊，轉眼消失不見。

勝楚心頭，立時有一種約的痛被緩醒，從心深油然而生，如一片瘋狂生長的野草，瞬間鋪天蓋地。

不惜一切代價，只是為了能再見到，再看到笑，再被縈繞在旁。

七年前是如此。

七年後，亦是如此。

勝楚猛醒般張開雙眼，在海般的花叢深，他與那只無字玉簡又一次做了怎樣的易，所有被刻意掩蓋了的記憶如一道驚雷，在心頭炸裂開來！

“我的憐憐，我的阿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