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香鋪是甜釀耗費無數日夜凝結出來的心,一旦毀之,于而言,莫過于天崩地裂。
楊夫人的信語焉不詳,只說先置一些,餘下等兩人回去料理,實際是什麽樣的走水,燒盡了多,還剩多,小玉夫妻和小雲如何,香坊裏的其他夥計呢?
甜釀繃著蒼白的臉,渾綿,著信紙,只出幾個字:“我要回錢塘。”
曲池亦是心痛,一面款言語安妻子,一面人去雇舟打點行囊。
曲家乍然聞得夫妻兩人要走,才曉得錢塘那邊出了事,蘇夫人痛惜,著替兩人張羅行程,又親自熬煮參湯來安繼子兒媳,曲父看著曲池一門心思圍著兒媳打轉,鞍前馬後,殷勤伺候,心頭略帶不滿,也只得揮揮手:“既然出了事,那就先趕回去料理。”
臨走前,曲池獨自來書房辭別曲父,蘇夫人在旁伺候曲父喝藥,見曲池上前,曲父揮揮手,蘇夫人溫順退下,留父子兩人說話。
曲父看著眼前的兒子,沉片刻:“一間香料鋪而已,也值不了多銀子,燒了就燒了,憑曲家財力,開出十間八間也是輕而易舉,你們兩人回去把餘事置完,就此罷了,回江都度日吧。”
曲池皺眉。
曲父看著眼前的兒子:“你的親事先斬後奏,我再多說也無益,生米煮飯,我也無可奈何,既然你已家立業,也穩重知事了,曲家的生意還是要到你手裏……”
又道:“既然是清白人家,又是楊夫人的義,那也罷了,只是嗣續不可怠慢,婦人家日在外拋頭面也多有不便,回江都後,讓九娘在家相夫教子,你跟著我,從頭來把家裏的那些營生一項項接著。”
曲池無于衷:“父親又不缺我這一個兒子,我下頭還有幾個弟妹,年歲也都不小了,給他們不就是了,我和九娘在錢塘過休閑日子就是,不摻和家裏。”
曲父聽不得他說話,一聽就要怒:“你這逆子,倒真一心想氣死我,前些年縱你留在吳江你長姊那教養,只指你收收子,你倒把這家忘得幹幹淨淨,如今娶了親,每日也只圍著人打轉。既為家中長子,這偌大的家業你也不管不顧,拋之腦後……”
曲父無奈搖頭,拳頭捶著桌面:“為父一番苦心,你到底懂不懂……”
那麽些孩子裏,他最偏的就是原配留下的這個兒子,最對不起的也是這個兒子。
“我不懂,也不想懂。”曲池眼神晶亮,“我只知道,我在這家中是個多餘人。”
曲池油鹽不進,父子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曲池也習以為常,每次歸家都要鬧得不愉快,也不甚介懷。
這日半夜,曲父下床小解後,搖搖晃晃往床榻去,轟的一聲倒在了床上,蘇夫人驚醒尖起來,招來下人點燈一看,銅盆裏都是鮮紅的,曲父臉死白,咬牙關,昏迷不醒。
曲家燈火突亮,家人忙忙穿梭,曲池和甜釀聽見下仆咚咚咚的敲門:“池爺,不好了,不好了,老爺昏過去了。”
曲池從床上坐起,掀開被著腳往外沖去,甜釀在後拉他:“曲池,裳,鞋子……”
大夫急哄哄被請上門來,聞問切,又施了針灸,最後面有難,無奈搖搖頭。
蘇夫人撲倒昏迷的丈夫上:“人大半年前就有些不好,夜裏總是腰疼背痛,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又常口,時時要喝茶,這病,怕不是早就埋下了……只是看不出來,一直不當回事……”
二房的叔嬸扶著幾要哭得要死要活的蘇夫人:“夫人節哀。”
曲池沉著臉:“一個大夫看不好,那就換一個看,去把全江都的大夫都請過來。”
甜釀見他站在榻前筆直的背脊,凝重的臉,再看看這家裏滿屋人各異的神,也不由得輕輕嘆氣。
就算一心急著回錢塘,也不能把丈夫和曲家撇在腦後,只得忍耐在此留下。
曲父一直昏迷不醒,只在病床嗤嗤氣,連聲在他耳邊呼喚,倒能讓病人手指頭,曲池握著父親的手,尤能看見曲父的眼珠在眼皮下胡滾,掙紮著應他,曲家請來了十個八個大夫,依著蘇夫人的解釋和曲父素日服用的那些湯藥,都道是急病,各開了方子,用參湯吊著。
甜釀磨墨寫信,一封給吳江明輝莊,一封給錢塘楊夫人。
“蓉姊那邊,有策兒要照料,要趕回來也為難,就先不重說家裏的事,讓蓉姊大知道些就好,錢塘那……我跟幹娘說,就先不回了,遣派個家仆過去……把鋪子收拾收拾,把夥計安頓好,先關了吧……”甜釀心頭如鯁,黯然跟丈夫斟酌,“你覺得如何?”
曲池幾日沒有闔眼,眼也不眨,置若未聞點點頭。
甜釀見他這副模樣,心頭一酸,把他摟住:“曲池……”
曲池把頭顱拱在馨香懷中,沁出幾滴淚,喃喃自語:“那日在書房……我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把他氣得暴跳如雷,臉紅得跟什麽似的。”
“跟你不相幹的。”他的發,聲安,“父親其實一直忍著病痛吧,不然也不會催你回來。”
兩封信寫完,甜釀轉給曲家的管家,托管家送出去。
書信先送出去在另一人手裏,看完之後,慢悠悠還給來人:“送出去吧。”
曲父病倒,這家中的營生自然到曲家二叔和蘇夫人手裏,就算甜釀一個初門的新婦,也能看出來,曲家二叔和蘇夫人避諱曲池,避諱得,尤其是蘇夫人,每日在甜釀邊,話裏話外總是要多問些。
但爭不爭,搶不搶,那要看曲池的意願。
曲池往素在家,都有些沒個正行,眼下倒是在病床前守得端端正正。
病床前有人流守候,曲池多半陪夜,甜釀每日早起去接他回屋裏歇息補眠,兩人從花園裏穿過,聽見山石後有細碎的聲響掠過:“怎麽還不死……”
那話語從山石裏穿過來,帶著風音,甜釀識不出來,以為是哪個伺候的奴仆在這撒怨氣,心頭一驚,扭頭看曲池,俊臉繃得的,臉鐵青。
“是二叔……”曲池咬牙。
曲家二叔向來沉默寡言,看著老實本分。
這府裏,也是一本爛賬。
曲家的日子像磨盤,一圈圈碾,從瑣碎裏滲出黏膩的苦來。
夫妻兩人先收到明輝莊曲夫人的來信,信裏勸弟,父子兩人素來緣淺,如今父病,子孝病榻前,更當扶持家業,抗當起一家之主之責,亦擇日歸家侍奉父親。
曲池早先派了家中一個管家去錢塘料理餘事,那管家執家主信,先去拜見了楊夫人,把錢塘的一衆仆役都打發了,香料鋪也暫時關了,回信報給曲池和甜釀,說是一片蕭條,好在人都無事,都打發幹淨了。
甜釀眼眶發熱,幾不忍聽,曲池握著的手,良久開口勸:“父親已昏迷半月,還不知何時可睜眼……也不知以後狀況如何……你若重開香鋪子,等家裏閑下來,我們先在江都開一間……錢塘以後再做打算……”
他從未想過要靠妻子養活,如今香鋪和新居都沒了,妻子心毀之一旦,作為丈夫,自然當立業養家。
曲池捧著妻子膩的臉腮:“我近來心裏總空落落的……看著床榻上的父親,想起小的時候……九娘,萬一父親……早些替我生個孩子吧……”
婚已八個月,不可謂不裏調油,年輕人心燥,除去眼下這段日子,床笫間難有閑停的時候,這個時候若能有孕,對,對他,甚至對曲家,都是好事。
甜釀遲疑了許久,知道錢塘的一切,可能就要在此抹去痕跡,終是點點頭,潸然淚下:“好。”
曲父早在明面上說過要把家業傳給曲池,又是長子,要手家中營生,誰也說不得半個字,曲池守候病榻之餘還要學著打點家中事務,他既然有意要奪,甜釀于宅,也自然要助一臂之力,每日服侍婆母,相依作伴,婆媳兩人一道伺候曲父,半點也不能怠慢。
曲家突然有客上門,說是來見親的。
蘇夫人先出去招待,和來人說了幾句話,多瞥了幾眼,喚邊的婢子:“去喚夫人出來見客。”
甜釀起初有些詫異,去正廳會客,也是長久愣住,被蘇夫人攜著手帶到人前才回過神來。
來人是王妙娘和喜哥兒,帶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兒。
王妙娘喊的是:“甜姐兒。”
喜哥兒也喚:“二姐姐。”
幾年不見,喜哥兒長大了,一瞬間就了小年,量已經擡到下了,王妙娘也老了,眼尾也有了細紋。
這算是意料之外的相逢,無論是什麽原因驅使的,甜釀心頭都激不已,握住兩人的手:“姨娘,弟弟。”
蘇夫人臉上笑容有些奇妙:“原來真的是江都的親家,之前不知,倒是我家失禮了。”
曲池聽聞,也趕出來見客,王妙娘打量著這年輕人,有些勉強的笑著:“今日算是見著婿了。”
曲家旁人見這一排場,俱是有些丈二腦袋不著頭腦,還是曲池出言掩飾:“九娘非施家親生,乃是王姨娘帶施家的義,在施家住了十年後離開江都,回歸了本名本姓。”
但只要稍一打聽,就知道這位昔年的施家二小姐的一些不著邊際的風言風語,也知道施家這位養育的王姨娘的一些前塵往事。
曲池款留王妙娘母子幾人留在曲家,和甜釀敘舊說話,待旁人散盡,王妙娘款款握著甜釀的手:“回來多久了?也不回家來看看。”
“快一個月了。”甜釀看著弟弟妹妹,目回到王妙娘上,“之前去過施家一次,姨娘和弟妹都不在,後來這家裏出了事,一直也沒來得及見……姨娘如今過得好麽?”
王妙娘微笑:“很好,我帶著兩個孩子,日子清淨。”
如今已算是洗淨鉛華,素靨見人,裳也是極簡,一點看不出昔年的妖嬈風,像個樸實的婦人。
甜釀將喜哥兒和慶姐兒摟在懷裏,輕聲問:“我走之後……他有沒有……難為你們?”
王妙娘道:“沒有,他對我們還算好,食無憂,奴仆照料,喜哥兒還念著書。”
喜哥兒仰著一張清秀面孔:“姐姐,你嫁人了麽?”
“是啊,我嫁人了。”微笑,“剛才你不是也喊過姐夫了麽?”
喜哥兒點點頭,又問:“姐姐,你這幾年都去哪兒了?”
甜釀將自己的遭遇略講了一遍,最後王妙娘帶著兒離去,甜釀喚住,緩聲問:“姨娘是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也是湊巧,在廟裏偶爾見著你,才知道你回來了。”王妙娘溫笑,“打聽之下,才知道你嫁到這家裏來了,也是緣分。”
“是麽?”甜釀睜著眼,話語輕飄,“姨娘在施家不出門,是在哪個廟裏看見我的?”
“也不是我瞧見,是旁人瞧見了,七傳八說到我耳裏來,我心頭極喜,打探了幾日,才過來瞧一瞧。”王妙娘解釋道。
甜釀點點頭,送姨娘弟妹出門,最後還是忍不住,在王妙娘後道:“有旁人瞧見我,認出我來,姨娘打聽到我在這兒,自然也能打聽到我如今的名字宋九娘,怎麽還會喚我的舊名呢……姨娘上此回江都,是私下來見我的……這次我回來,怎麽會直接登門拜訪呢?”
神肅然,心頭五味陳雜,手握拳:“是不是……我……我是被他知道了麽?他知道我回江都了?……讓你來看我?”
王妙娘頓住腳步。
甜釀輕聲問:“他想如何?”
“他這兩日回江都辦事,過幾日還要回金陵去。”王妙娘塌著肩,“也沒說什麽,只是我來看看……你想見他一面麽?好歹也是一家人……”
甜釀臉肅然:“不想。”
“那施家呢……你也帶著婿回家來坐坐……看一看……”
甜釀緩緩搖頭。
“好吧。”王妙娘看著甜釀,眼神突然有些憐憫,“若有空,我再來看看你。”
王妙娘回府,把喜哥兒和慶姐兒安頓好,自己推開了院的門。
如今家中人,院無人打理,已經荒蕪,滿園草木瘋長,湖中夏荷如林,屋舍都藏在葳蕤綠枝之間,地上的落葉和落花積攢了一層又一層,踏上去能察覺底下蟲蟻四竄爬行。
榴園的石榴花無人照料,滿樹滿椏開得尤其豔麗,王妙娘見施連背手立在樹下,靜靜著庭蕪森綠,花紅如火。
將這日所見所聞細說給施連聽,說到最後,見他擡起低垂的眼,眼簾往上一掀,眼神冷清,聲音淡漠:“是麽?倒一直有骨氣。”
王妙娘心有忐忑:“如今過得很好,你看在那些年的份上……別害……”
“是我妹妹,我怎麽舍得害呢。”語氣婉轉又溫。
他徑直往前走,去推榴園的門。
門窗上都是厚厚的灰塵蛛網,游廊鋪滿枯枝落葉,門未鎖,吱呀應聲而開。
這屋子還保留著四年前主人離去的模樣,茶、繡架、書籍、箱籠……都蒙著一層暗灰。
室的妝鏡上已經倒影不出人影,畫屏後的床榻,輕緋的床帳已褪素白,厚的枕褥淩不堪,床邊的那壺酒,那只酒杯,他嘔出的那口,換下的那沾滿穢的裳,都蒙著灰委頓在眼前。
他在這屋裏痛苦躺了幾日,能下地走之後,就把屋子封了起來,再也沒有回來過。
當年決然走出這間屋子。
如今他要,心甘願,自己回來。
曲家經營著幾間銀樓,天南海北也有相的生意夥伴,南海的珍珠,西北的玉料,滇南的翡翠,收購些上乘的料子在南直隸轉手銷賣,這些此前都是曲父帶著二房一起打理,如今曲池一面要照應家中,一面要掌權奪勢,沒有察覺到甜釀的神恍惚。
還是燕好之時覺出異狀來,心不在焉,懶于配合,曲池摁住,靜靜枕在肩頭:“九娘見了姨娘和弟妹後,就有些怏怏不樂。”
“為什麽呢?見了親人,不是該高興麽?”他低聲問,“為什麽反倒憂愁起來?”
“哪有?我心頭高興得很。”閉著眼,把自己蜷起來,“曲池……我有些累了……近來事太多了。”
他也覺得累,歸家後制,事事不順,想藉由的得到安,瞧著波瀾不起的神,拒人門外的語氣,心頭湧上來的只有煩躁。
“是因為他麽?”曲池細細吻,“九娘以前的那個男人……九娘可以跟我說很多話,卻唯獨有一個人,一件事不會提……那個施連的男人……”
甜釀肩膀僵住:“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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