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淮起：“老師。”

“你小子！”老爺子攥著他的手，鐘意這才發現，他是沒有右手的。

那天顧清淮跟說的話，仿佛還在耳邊——

“部隊培養一個主排手，很難。我有很多前輩，要麼手被炸沒了，要麼被炸斷了，還有燒得無完一片焦黑的……”

一個失去右手的拆彈專家，依舊戍守一線，是怎樣的懷？

“也算是有點長進，”老爺子看了鐘意一眼，不復剛才的嚴肅冷臉，笑眯眯問了句：“你是這小子的朋友呐？”

老爺子拆彈出，即使是笑著，氣勢也很足，看人的眼真毒，如果他們沒有分手，現在還真是顧清淮的朋友。

顧清淮向老師介紹：“紀錄片導演，鐘意。”

鐘意，老爺子把這個名字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想起來了，三年前這小子退伍前打過結婚報告，方姓名可不就鐘意嗎？

顧清淮又向鐘意介紹：“我的老師，任中華，也是我父親的戰友。”

顧清淮的父親是烈士，關於他父親的事，他不提，不問，不想及他的傷心事。

這還是第一次聽顧清淮主提起“我父親”這三個字。

鐘意落落大方，跟顧清淮的老領導問好：“任老好。”

在場的，是顧清淮的領導、戰友，甚至還有不知道從哪兒得到消息、結束任務服都沒換、一泥濘急著來看他一眼的下屬。

任老：“大家都別站著了，顧隊長退伍的那天，我們沒有送

() 他，今天補上。”

鐘意心裏的不解越來越多。

顧清淮退伍，怎麼會沒有戰友給他送行？

而他，又是因為什麼才會下那軍裝？

沒有人喝酒，以茶代酒。

任老：“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多大？”

顧清淮：“七歲。”

怎麼就從那麼一點兒小孩，長到自己需要仰著頭看的大人了呢？

任中華還記得第一次見顧清淮，他七歲，被同學嘲笑沒有爸爸，躲在父親墓碑前，死死咬著不哭，說“我要學拆彈”。

——我要學拆彈，把山裏的炸彈全部拆乾淨。

——等你長大來找我，武警特戰部隊，任中華。

沒想到，十幾年後，他去新兵隊伍裏挑人繼承自己“缽”，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站出來：“報告！顧清淮請求加反恐中隊！”

他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他，因為他和自己已故的戰友眉眼五太過相似。

當時，他的第一反應是——

老顧，你兒子來找我了，我是教、還是不教？

他整宿沒睡，第二天一早就拒絕了。

年輕時答應他，是戰友犧牲，意氣用事。而拒絕，是無論如何不希戰友的兒子步他們的後塵。

顧清淮：“您答應我的。”

任中華：“對，我現在說話不算話了，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偏偏那小子眉眼輕狂，制服不住一反骨：“怎樣您才能教我？”

他顧清淮倔，他任中華更倔。

他去炊事班要來一碗米一碗黃豆，混合在一起，塞給他：“你給我穿著排服跑完五公里，不准休息。再在一個小時把碗裏面的大米分別挑出來，我就教你。”

七十斤的排服，一般人穿著走路都問題，就算經過訓練，能夠穿著跑五公里，跑完也近乎虛。

在手抖的況下，用鑷子挑出黃豆碗裏的大米，幾乎是不可能完的任務。

於是，每天天不亮，營區都有一個穿著排服戴著排頭盔跑步的瘋子。

後來，那小子了，他教他拆彈，手把手教的。自己的畢生所學沒有一點保留、和未完的研究一起，全部付給他。

三年後，他卻等來一紙退伍申請。

——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有了老師。

武警特戰部隊，傷都是尋常，好好活著就是勳章，緝毒中埋伏、被炸彈炸得模糊，眉頭都沒皺一下的顧清淮，在這個瞬間眼睛都是紅的。

任老：“竟然都已經二十年了，我們老了，你們也長起來了。”

顧清淮頷首：“老師還能再為共和國效力三十年。”

任老揚了揚自己被炸彈炸沒的手：“就憑這？”

顧清淮苦笑著搖頭。

任老站起：“三年前，顧隊長轉業，我們沒有一個人送他。今天，歸來退伍

，我們一起送他們。”

白髮蒼蒼的拆彈專家，看著自己一手栽培起來的徒弟：“如今顧隊長下軍裝，換上警服，繼續為祖國效力，唯願顧隊長，每次任務，平安歸來！”

以茶代酒，一飲而盡。

顧清淮坐在燈影裏，笑容很淡很淡。

他轉業那天，酒菜都已經擺好，卻臨時接到市公安局的電話——

“我們緝拿武裝販毒團夥，毒販揚言要炸毀整棟居民樓，請求排手速來支援！”

就像是退役的警犬，聽到口令聲還會習慣想要執行任務，那時，他上是還沒有下來的軍裝，問：“老師，我可以去嗎？”

任中華沉默半晌，嚴肅得不留一面：“不可以，你已經不是我們的人了。”

他的老師、他的戰友、他的下屬，整齊列隊荷槍實彈，跑向軍車。

給他送行的一桌子菜，一桌子酒，一口沒，軍車開出部隊大院。

他一個人，拆下軍裝上的領花、肩章。

肩章上的星星，是無數次和死亡肩換來，再也與他無關。

他拎起行囊，上了車，汽車引擎發。

後視鏡裏，歸來不知道怎麼從營區跑出來，追著車跑。

他給它下了最後一個指令：坐！

跟著他出生死的排犬，果然就坐在原地，眼裏都是淚……

就是那次任務，任中華，失去他的右手。

如果不是他打了轉業報告，殘疾的人，本應該是他。

……

此時此刻，只有他的上不是軍裝，再聽他們說起曾經幕天席地出生死的過往，恍如隔世。

顧清淮目微垂，落在鐘意上，在認真聽他的戰友說話，瞳孔清亮。

以前總說，不知道自己在部隊是什麼樣子，他總想著帶來看一次，如今得償所願，不想自己已經了軍裝。

如果再早一點就好了。

鐘意從顧清淮戰友的口中，聽到一個從來沒有見過也不會再見的顧清淮。

他們說顧清淮是個行走的二等功，幹這一行沒有缺胳膊，尖刀中的尖刀；

他們說別看顧清淮白白淨淨像個公子哥，魔鬼周的時候沒有補給，蠍子、蜥蜴、蛇……為了活命再噁心也得吃；

他們說高原演練零下幾十度，赤著上，一個口令必須在雪地臥倒；也曾經被反捆著雙手扔進水裏，解不開繩索就是一個死字；

他們說執勤站崗遇到狼群，顧清淮那心理素質真的很變態，抱著刺刀潛伏在草叢裏，隨時準備跟狼群決一死戰……

鐘意看向顧清淮，他安靜聽著，目微垂。

難以名狀的心酸，再也回不到的過去，讓不忍心再多看，哪怕是一眼。

終於，顧清淮開口：“時間不早了，備勤去吧各位。”

他的語氣慣常漫不經心，鐘意卻覺得，他是捨不得的，捨不得他的武警特戰，捨不得那虎斑迷彩，捨不得曾經一起出生死的兄弟。

一直沒有問過顧清淮，為什麼會退伍。

前途一片大好的拆彈專家，為什麼會主下那軍裝，只是邊所有人對此諱莫如深，顧清淮不說，也就不問。

離開前，顧清淮帶著歸來，來到部隊的後山。

石碑上，寫著：警犬平安之墓。

該離開了。

就算你不離開，也不能再回去。

顧清淮轉，月勾勒出他清晰拔的背影。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鐘意竟然有熱淚盈眶的衝。

“顧清淮！”

顧清淮轉。

那個瞬間，鐘意仿佛看到退伍那天的他。

他上的軍裝不再有領花，不再有肩章。

沒有人送行，所以他一個人拎起行囊，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此時此刻。

兩鬢斑白的任中華站在營區門口，形拔如松，所有人聽他號令。

“稍息——”

“立正——”

一隊武警警列隊，軍裝筆，目朝向顧清淮的方向。

送別他們的夥伴歸來。

送別他們曾經一起出生死的隊長。

夜幕之下，那聲口令，震烈蒼穹。

在他曾經守衛的營區上方，悠悠回——

“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