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安安，你爹爹今日會不會……

興許是那句“爹爹”, 讓程亦安沒有立即說話。

程明昱也不急，與兒相的片刻寧靜。

這是他們父倆第一次相，不對, 確切地說是與長大後的安安第一次相。

想當年夏芙生産, 他連夜冒雨奔回弘農, 隔著一牆, 在雨中立了一夜，待孩子平安誕生方松一口氣。

他第一次見到是滿月那日, 老太太將孩子抱給他，的一團, 很漂亮的模樣, 很像他。

再後來看著一天天長大, 在南府後巷轉角那顆榕樹下玩，梳著兩個小揪揪，雕玉琢的模樣, 被男孩子追著跑，清脆的笑聲回在整個角落, 不小心絆了腳, 一頭栽下去, 擡起眼時，掛著兩條長長的淚線。

他心疼得跟什麽似的，立即將抱起來, 瞧見他掌心的糖果立即不哭了，大大的一雙黑眸，蓄滿了淚水，坐在他膝蓋一面咬糖一面著他笑，不知多惹人憐。

再大了, 能記事，老太太不許他見，怕孩子生疑，他便只遠遠地佇。

他是族長，總有法子的，五歲的娃通通要學，他開始每日空去族學督導功課，白日學了什麽，均在他這裏背書。

小丫頭搖著蹣跚的步子來到他跟前，一雙杏眼水靈靈地轉，東瞧瞧西撓撓，磕磕背下詩篇，偶爾也有調皮的時候，戒尺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被他嚴肅的模樣嚇得要哭，待發現并不疼，又一溜煙跑了，生怕他後悔似的。

再後來，長大姑娘了，整日躲在閨閣繡花，他就見不著了。

程明昱深深吸著氣，久久沒有說話。

程亦安先打破沉默，

“我娘真的是自願的嗎？”這是程亦安最憂心之。

若是被迫跟一個陌生男人行房，該是何等恥辱。擔心老太太為飾太平掩蓋真相。

程明昱靜靜地著，眼底滿是苦和無奈，“安安，爹爹不可能強迫你娘，也沒有任何必要，我確信，此事是首肯。”

也是，以程明昱之驕傲，必得對方心甘願才答應。

程亦安心裏好了那麽一丟丟，為難地看了他半晌，尷尬地問，

“那您呢，您不是被迫？不是被算計吧？”

祖母那個人，不達目的不罷休，為了綁住程明昱，利用些不彩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這話就程明昱更哭笑不得了。

“安安放心，爹爹肯定是親口應允的，爹爹不可能在這種事上被人算計。”

這樣的事他遇見的還嗎，明瀾長公主也好，京城貴也罷，哪怕族也遇見過一些，他從未讓自己深陷不該有的傳聞中。

起先他當然也是不答應的，他立誓不娶，何必再多此一舉，後來他們一日三趟的磨，只道他不接，那就在族裏選旁人，要麽是未親的郎君，要麽是已娶妻生子的，倒也不是沒有喪妻的鰥夫，或是人品不好，或是太重，終究都是要再娶的，盤來盤去，還就剩他了。

母親也來勸，

“你呀就別推拒了，那夏氏我見過，品格端正，不辱沒了你，也配做你孩子的母親，且人家話說得明白，只要個孩子，給四房留個後，事絕不與你糾纏，這樣的品可不就是襯了你了？”

“實在可憐，生得文弱，家裏沒個男人照應，娘家無人，誰都能欺，你就當行好吧，那嫂子防防賊似的，你這一出面，程家上下哪個還敢不敬？整個族裏無人說閑話，也不會起任何風波，你是族長，責無旁貸。”

他母親也有私心，大約是看他鰥孤，盼著他與夏氏做一對夫妻，等老了做個伴也不是不。

程明昱的話讓程亦安松了一口氣。

他們是自願的，至也顯得出沒有那麽齷齪不堪。

程明昱當然知道孩子心裏有負擔，生怕自卑自棄，忙道，

“安安，爹爹和你娘都是很盼著你的，你可千萬不要將程明祐的話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姑娘，你回來，有嫡親的祖母，有哥哥嫂嫂，有兩個親姐姐，大家都很護你。”

這就是程明昱最大的顧慮，當年每每念要將認回來，就是怕孩子不住流言蜚語出事，畢竟夏芙就是這麽死的，他實在接不了程亦安離開他。

是以暗暗守護，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一回，程亦安明顯看到他酸紅的眼眶，小心翼翼的模樣。

忙一笑，“您別多慮，我沒有您想象中那麽頂不住事，我還好，我就是心疼我娘。”

換做前世的，面兒薄，還真不知會如何，如今不一樣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沒有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我最後問您，我娘到底是怎麽死的？是不是程明祐活著的消息傳回來，承不住便跳崖了。”

這話一落，程明昱神明顯不一樣了。

就像一個人被了肋，收了所有鋒芒和銳氣，定似的沒有聲息。

程亦安不敢催他，只能靜靜等著。

好半晌，程明昱方緩緩開口，

“你娘死在程明祐回京之前，死時并不知道他活著。”

也就是說，不是因程明祐回京無法自而自盡的。

“我祖母再起念頭時，您知道嗎？”

程明昱聞言那清雋的面孔忽然變得十分戾以及陌生，自嘲道，

“知道。”

對著兒，他很坦白道，

“并且我答應了。”

程亦安手一，整個人怔住了。

這幾個字分量何如，意味著什麽，程亦安并非不明白。

看著程明昱，這個拔偉岸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甚至不敢的男人。

就這麽幹脆直白地告訴，面對二次兼祧，他答應了。

程亦安確實很出乎意料。

程明昱痛苦地看著，

“安安，你很失吧，你爹爹也不過如此。”

他是程氏家族的掌門人，世家之冠冕，天底下多文人志士視他為楷模，他是世人口中品格最清正的君子，素來將規矩刻在骨子裏。

而他也不過如此，不過一個尋常男人，最終卻也逃不出地驅使。

“如若我不答應，興許你娘就不會死。安安.....”程明昱雙目深幽如永遠探不到底的寒潭，永遠填平不了的深淵，

“你娘的死，為父負不可推卸之責任，你要恨，就恨我。”

他終究沒有逃離克妻的魔咒。

程亦安能到程明昱在為自己的痛苦尋找一個出口，好似有人恨他，他

上的罪孽便輕一些。

那一段歲月，又豈是“相三月便懷了孕”，簡簡單單幾個字可以輕易蓋過的。

說的都好，從今往後不再往來，可他們是人，是人就有七六。

忽然有些明白，娘因何而死了....

程亦安很心疼他們。

“那我娘真的骨無存嗎？”

程明昱微微垂了垂眸，臉漸而發木，“是，我當時人在肅州，聞訊立即快馬加鞭趕回香山寺，遣了兩千人去尋，茫茫深林，尋了五日五夜，方圓三十裏都翻過，只尋到一片角。”

程亦安最擔心母親葬腹，那得多痛啊，

“可有尋到野？”

程明昱沉默搖頭。

程亦安閉上眼，淚水緩緩而淌。

很想抱一僥幸，可一想到十七年過去，依然杳無音信，就不敢奢了。

所有始末大抵都明白了。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擡袖拭去眼淚，問他，“那一抹角還在嗎？”

程明昱怔愣一瞬，慢騰騰起，越過桌案來到博古架後一排架子，尋到其中一個暗格，牆送出一個小屜，他從裏面取出一個錦盒，給程亦安。

程亦安看著他，接了過來，程明昱坐在對面，沉默著沒有說話。

程亦安迫不及待將錦盒打開，裏面躺著一片角，上繡著幾朵細碎的黃桂，看得出針腳極好，會是娘親手所繡嗎？

那片角邊緣有撕裂的痕跡，覆滿灰塵，看得出來當初拿回來就不曾清洗，該是一直擱在裏頭沒有過，程亦安看了一會兒正待合上，目忽然落在錦盒邊框，這是一種黃花梨木制的錦盒，很有一些年份了，紋路斑駁且明顯有一層厚厚的包漿。

程亦安回眸去瞧程明昱，程明昱雙手搭在膝蓋，不知在想什麽，臉很是淡漠。

程亦安將錦盒重新鎖上，抱著盒子聲問他，

“我母親的，可以還給我嗎？”

放在他這好像不大合適。

程明昱修長的手指明顯一，避開的視線，遲疑地扯了扯角，“好啊...”

很輕的語氣。

程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抱著錦盒起朝他施禮，

“那我告退了。”

程亦安往外走。

程明昱沉默地坐著，一未。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約是起夜風了，寒風從窗戶裏灌進來，掠起他單薄的角，程明昱不住這一寒涼，捂著口劇烈地咳嗽，這一下驚守夜的隨侍，立即進來侍奉他，

“哎呀，老爺，您怎麽穿得這樣，來，老奴扶你進室，範太醫的藥您得按時吃呀....”

程明昱沒有理會老仆嘮嘮叨叨，推開他的手，獨自踱進室。

*

程亦安不得不佩服陸栩生的本事。

去的這會兒功夫，和離書到手，不僅如此，連府那邊的文書手續也辦好了。

“這麽晚了，衙門還能幫你辦？”

程亦安上車時問他，陸栩生正在替斟茶，男人穩穩重重坐在那兒沒有搭話，倒是趕車的裘青笑道，“，您也不看咱們爺是誰？”

程家所在的黃華坊隸屬大興縣，所有戶籍婚姻簿冊均收在大興縣衙的戶房，陸栩生的人只需拿著他的名剌過去，當值的員立即給他就辦妥了。

娘終于幹幹淨淨離了程家。

程亦安顧不上喝茶，小心翼翼尋來帕子將那牌位給拭幹淨，吩咐裘青道，

“去崇南坊咱新買的宅子裏。”

前段時日程亦安相中一個宅院，二話不說就買下了。

裘青如今分派給程亦安使喚，就不會過問陸栩生的意思，程亦安吩咐他去哪，馬車便往哪兒趕。

陸栩生還是沒忍住問，“幹脆帶回家算了，等我在隔壁盤個院落給岳母？”城南極遠，擔心程亦安兩邊跑累得慌。

程亦安可不想讓陸家人說道，那個婆婆是什麽好相的人嗎，現在在陸家沒掌中饋說白了還沒什麽地位，“不必，我娘清淨，就在別苑吧，我隔三差五過去祭拜，就當散散心也好。”

陸栩生不再多言。

方才程亦彥陪他在北府偏廳用了膳，猜到程亦安沒功夫用膳，給準備了一個食盒。

于是他把牌位接過去，又將食盒拎到跟前，“子是本錢，先墊墊肚子。”

程亦安很聽勸，用帕子淨了手，便將食盒打開，各式各樣的香氣撲鼻而來，食盒共有三層，一樣一樣拾掇下來擺在馬車小案，竟然有八樣小菜，兩盅湯。

天麻鴿湯一盅，排骨山藥湯一盅，一碗佛跳牆，一碟小甑糕，冰糖燕窩粥，青蝦卷，川炒一小碟，一小碟茄羹，火燉肘子等，每一樣分量均不多卻極其致奢華，譬如這挑得是骨頭不多油膩不多的腰窩，鮮味，譬如這道火燉肘子，那肘子皮被炸得外焦裏，雪即化，毫不覺油膩，切了些丁玉米豌豆蘿蔔丁，淋油炸上一小會兒放些香菜蔥蒜澆上去，香噴噴的直人掉口水，更難得的是挑兩細的綠菜花纏繞周，碗旁用兩支烤的蝦和兩片火鋪上，便是一道香味俱全的極品了。

僅僅一個小食盒讓程亦安到了長房的富貴。

程亦安壞了，立即拾起筷箸用膳。

剛要，忽然聽見對面的陸栩生嘖了一聲。

“怎麽了？”

陸栩生神複雜盯著這一案菜，“程亦彥真是不怕得罪我啊，方才他親自作陪，吃的膳食可比不上你這一食盒的規格，如此厚此薄彼實在有失豪門風範。”

程亦安笑，“定是你上回出言不遜，二哥哥懷恨在心呢。”

陸栩生沒說話，程亦彥的把戲他能沒看明白麽，可勁兒寵妹妹，盼著妹妹早些認祖歸宗，陸家已經夠富貴，比起程家還真是差得遠，媳婦兒如今又是程家長房的幺，以程明昱那德，指不定要怎麽寵，屆時他這個婿便被比下去了。

程明昱家財萬貫有的是銀子往程亦安上使，他就不一樣了，那點家財在程明昱跟前顯得寒磣。

不，得早些將國公府爵位拿回來才。

程亦安用膳，馬車便駛得極其平穩，自然不夠快，到城南別苑已是戌時中，城南這一帶巷道不比北城，沒那麽平整，年久失修，天可憐見偏又下起雨，地面坑坑窪窪，泥濘不堪，以至馬車半路拋錨，程亦安抱著牌位立在一屋檐子下避雨。

如蘭和如惠一人撐傘，一人給著披風護在左右。

而陸栩生呢，一面吩咐人去附近車馬行租車，一面著人回府駕馬車來以備萬一，再遣人去別苑瞧瞧，能否使一輛車來接，男人跟著侍衛一道將馬車從坑裏拖出來，彎腰垂眸正在查看車轆。

程亦安心裏愧疚極了，大抵是覺得跟陸栩生還沒那麽，總覺得自己拖累了他。

不一會陸栩生用雨水淨了手回到屋檐下，褐的蔽膝已了一大半，肩頭覆滿雨珠，回來見小臉垮起還出笑，

“別急嘛，一會兒就好了。”

還安。

程亦安眼眶就紅了。

回想前世有一回出城前去寺廟上香，半路遭遇大雨，馬車被阻在半山腰，範玉林當時滿腹怨言，責怪不挑個好日子出門，躲在馬車裏任由仆從在外頭折騰，見仆從毫無章法，沒法子只得親自出面撐傘出來調度，當時子弱，了些風寒後來病了一場。

反觀陸栩生，方才馬車拋錨，他愣是眉頭都沒皺一下，一面安頓好，一面便急著置去了，緒穩定，沒有半句埋怨。

陸栩生其實是個很有脾氣的人，但他從來不發脾氣，他永遠在解決問題。

“抱歉，耽擱你了。”程亦安說。

陸栩生嗤了一聲，“咱們夫妻，何談耽擱二字？”

程亦安抿淺笑，見他肩頭的雨珠猶未落，踮著腳擡手替他拂了拂，陸栩生大約沒料到的作，愣了愣，程亦安紅著臉很快收回去，看著檐外的雨霧。

陸栩生靜靜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沒做聲。

哪怕兩個人在床笫之間最親的事都做過，青天白日親昵之舉還不太習慣。

還

是去別苑的暗衛最先回來，牽來一輛大馬車，夫妻連忙趕到別苑，一頓安置，又是擺佛堂，又是設團，磕頭上香忙了大半個時辰，至亥時末方往回走。

一切都妥當了，娘親的事也塵埃落定。

在天之靈安息吧。

程亦安想起娘親死得那麽慘，忍不住在回程的馬車上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