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餘燼之一

最先察覺到湮滅波的是薩瑟。

淡綠瞳孔驟針尖大小, 來不及出聲警示，生命力量瞬間化作萬千條藤蔓，將所有人向外卷去！

一聲撕心裂肺的寂靜尖嘯橫貫整個永夜。

迷霧之都從最中央的一點開始層層陷落, 仿佛一道漣漪自此生發, 行經之萬凋零隕滅。

衆神只能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外奔逃。可它蔓延的速度實在太快, 轉瞬之間大半個迷霧之都已經化為烏有。

許多外神在先前的安息日慶典上被迷霧之都取了太多力量，此時無法驅自快速移, 落在了後面，只見他們的影瞬間被黑暗吞噬，化作一團餘燼, 再然後, 連灰燼都沒有了。

沒有征兆, 沒有聲響。

能看到的, 只有那極致虛無之中迸發的、無邊無際的恐怖。

“快走！回永晝！”

“到底發生什麽？”

“力量發了，看不清究竟怎麽做到的……我從沒見過……”

所有人都在往外逃，流星般四散的芒裏, 只有克拉羅斯向後看去。

他看到千上萬蒼白的幽靈從那裏奔逃離開，意志一邊溶解一邊向外飛掠，轉瞬間越過他們。

而人群中那些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鬼牌的軀紛紛倒下——鬼牌們舍棄了自己的軀殼, 以純粹意識的形態逃離，會比正常的速度都快很多。

克拉羅斯深知, 自稱為“鬼牌”的玻璃室研究員們從不在意軀殼的安危，那只是一些“容”, 舍棄了舊的, 很快可以在新的上重生。生死之際, 他們只在意他們共同的意志, 和意志之間共的知識。

至于那些實驗品們將何去何從——自然是聽天由命。

看見意志白影之間若若現的鏈條, 克拉羅斯拉下雨的兜帽，帽檐掩蓋住了幽幽的眼神，卻掩蓋不住殷紅角勾起的惡意笑容。

手指如按下琴鍵般向下輕點，死神的影以他為中心向外蔓延。

接著，代表死亡的濃郁灰紫，從離克拉羅斯最近的一個白影開始，如同最烈的病毒般蔓延開來！

被侵蝕的白影瞬間變毫無生機的灰，然後迅速萎死亡。

神鏈接的海洋裏響起起伏的呼喊。

“警報，有……”

“遭遇不明力量襲擊……”

“意識損傷進度……”

逃離的人群，一道穿風的白影停了停。是鬼牌一。

察覺到鬼牌一的作，方塊四擡起了頭。

——與其它鬼牌不同，鬼牌一沒有舍棄這，而是保留著它，帶著方塊四向外逃離。

不然，以方塊四的神狀態，恐怕不會找到正確的方向逃走。

到神海洋襲，鬼牌一眉頭微鎖，但很快從容地打了個響指。

一瞬間，白影之間的所有鏈接被憑空切斷，死亡不再沿鏈接蔓延。無數白影像被吹飛的公英般向永夜四散飛去。

“好了。”鬼牌一安地拍了拍方塊四的腦袋，“我們和你都不會有事。”

方塊四沒什麽反應。

低下頭，鬼牌一看見方塊四那雙缺的淡紅瞳孔正幽幽地盯著自己，目在茫然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像是探究或思考。很會看見方塊四有這樣複雜的表。

“因為發現我沒有為了自己舍棄你？”鬼牌一微微笑說，“別放在心上，我是你的‘父親’，我怎麽會放棄自己目前為止最滿意的作品？好了，不要總是著我的口……”

“口”的尾音還未徹底落下，鬼牌一的表變了愕然。

再低頭，他看見年人纖細但有力的手指從自己的膛裏抓出了什麽東西——

這雙手沾染過無數人的鮮，但是此刻，方塊四的手中抓著的卻不是真實存在的鮮、骨或是髒。

那是一團相互糾纏的，白管一樣的虛無線，泛著淡淡的澤。

“你——”鬼牌一剎那出手，要把那團東西奪回！

然而，死亡的領域已在他們三人腳下悄然展開，羽翼翅遮住。

克拉羅斯不不慢扯出一個微笑，黑雨緩慢拂，漆黑袖中出一雙蒼白優雅的手，恍惚間讓人錯覺是森森白骨。

很多時候，常常有人忘了，永晝那位神莫測的“守門人”，曾是整個永夜中疆域僅次于永晝的主神，他的意志久經考驗，因此深邃無比，而他的力量源于死亡，因此格外強大。

——克拉羅斯抓住了那團糾纏不清的怪線。

極致濃郁的死亡氣息，剎那間侵蝕了每一線！

本已四散的玻璃室幽靈們再度發出痛苦的尖。

剛剛，鬼牌一斬斷了所有意志之間的聯系，可是，鬼牌本就是一個畸形的集合生，形已久的意志鏈接又豈會輕易斬斷？它只是被藏了起來，回到鬼牌一的意志深。如同戒律的芯片上刻印著至關重要的回路，鬼牌一的心髒裏也藏著整個神海洋的連結。

留著鬼牌一，也不過是為了這一刻。

只是，方塊四是怎麽把它們整個抓出來的？

也許，玻璃室裏的生活天長日久，他已經了解了鬼牌一的一切。

也許，在那湮滅一切的力量暴裏，方塊四領悟了意志與力量之間的另一個。

“警報，意識存留程度低于百分之十……”

“低于百分之五……”

著神海洋裏一聲接一聲的警報，克拉羅斯的笑容輕佻無比。他甚至拿起已經徹底褪變灰的線，放在邊像吻一朵玫瑰花那樣吻了一下。

宣告玻璃室的徹底破滅。

鬼牌一的目也變得渙散。

“你……和你……”

過鏡片，他的目在克拉羅斯和方塊四之間遲緩地移，像是想不明白什麽。

“徹底抹殺你們的方法，我已經想了很多個紀元。”克拉羅斯微笑說，“怎麽樣，逐漸死去的覺還不錯吧？”

鬼牌其實很好殺。

但是殺死以後，他們還能夠在其它的容上重生。即使抹殺了一些鬼牌的意志，他們也會吸納新員加，共知識和想法。

正因為此，漫長紀元以來，即使守門人始終在尋找他們，永晝也參與圍剿，但玻璃室仍然可以在永夜的角落滋生蔓延。

要殺死他們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將整個神海洋同時抹殺。

所以，鬼牌們傾巢而出捕獵“暴君”的時刻，也將克拉羅斯等待已久的——他們的死期。

“只是，我沒想到小方塊你這麽幹脆出手幫我。其實你可以不用這樣，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克拉羅斯試探地朝方塊四了手，“還好嗎？需不需要我幫你梳理一下意志？”

方塊四冷漠地搖了搖頭，眼中的彩忽明忽滅，臉上的表也變得格外怪異——像是同時在他的上住著四五個、乃至更多的靈魂。此時，這些破碎的靈魂正在爭先恐後地浮現。

作為方塊序列的實驗品，方塊四的本源由無數混的力量組，靠鬼牌一的制和梳理才維持著相對的清醒，現在鬼牌一的意志消散，他的人格自然也會隨之解——如果他真有“人格”這種東西的話。

現在的方塊四連控制自己說話都很困難了。但他還死死攥著一白線——這條線即使是克拉羅斯都沒能從他手裏奪過來。

他直勾勾看著克拉羅斯，語調僵怪異。

“不要……你幫……我自己……會走……”

“我說過那句話。”克拉羅斯忽然說。

“我說過，如果有一天我能逃出去，會考慮也帶著你。只是我怕我做不到，從來沒承認過。最後我確實也沒有做到。”他正說，“現在我能幫到你了，過來，我給你穩定一下狀態。”

“我不要！”方塊四神經質地大喊了一聲，翻湧的力量把克拉羅斯過來的意志狠狠拍開。

下一刻，他又天真地笑起來：“為什麽你們都好像很擔心我？不應該為我高興嗎？”

“起碼，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我給你那麽多……”鬼牌一在意識的混沌中艱難擡起了頭：“是誰一直陪伴著你……”

方塊四的貓眼豎一線，笑嘻嘻說：“那我的痛苦就不是你給我的了嗎？父親？你為什麽要把我帶來這個世界？”

“不……你們永遠不能理解……”鬼牌一的已經搖搖墜，蒼白的意志意破而出，卻始終被克拉羅斯的力量制在原地，他又轉向克拉羅斯，聲嘶力竭：“你……還有你……你們毀掉的是人類偉大的事業……你們永遠不知道……”

“哦？”克拉羅斯也笑了。

“人們追逐神明的過程中起碼宣揚了幾條冠冕堂皇的德，你們鬼牌追求力量的過程卻只讓我作嘔。”

“說真的，我并不是要毀掉你們所謂的事業，我只是在向你們複仇而已。”

“永夜誰來主宰，誰來終結，這個世界屬于人還是屬于神，或誰都不屬于，我想，還是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評判吧。”

方塊四扯斷了那條線。

鬼牌一的意識徹底泯滅，踉蹌倒下，落永夜。

而方塊四的如煙花般在夜幕中炸開。

他拒絕了克拉羅斯的幫助。

對于有些人，活著即是無盡的痛苦，死亡卻有瞬間的寧靜。

人的一生，也不過是為了那一瞬的寧靜。

克拉羅斯有一瞬的容。

然而下一秒，他就不得不往四周看去。

了結玻璃室是守門人一直以來的心願，但他也沒忘記自己現在是在逃命的過程中。即使過程只用了短短幾十秒，可那道湮滅的漣漪卻不會管你在做什麽。大多數人都已經遠去。按理說，他們這時候應該已經一起死了——其實克拉羅斯已做好這種覺悟。

怎麽一直沒覺到那種危險？

克拉羅斯下意識向了墨菲原本在的方位。卻看見墨菲也仍然在那裏。

時間之神沒有與衆神一同遠去，也沒有出手參與或阻止這場近乎于自殺的複仇。

他只是站在那裏，恢複了原本的形態，左眼眶裏的金紅火焰寂靜燃燒，以他為中心，奇異的流逝。

——這是時間的領域。墨菲暫停了一整個區域的時間流，因此保全了他們。

克拉羅斯抓起他，頭也不回地朝永晝的方向掠去。

時間逐漸恢複同步流，他們趕上了離開的永晝衆神們。這時候，墨菲開始用領域覆蓋所有人，以保護他們都能安全遠離。

然而，即使是時間的力量，居然也無法徹底拖住那道漣漪。他們離開的速度始終要比它擴散的速度慢一點。

一直慢一些，就終究會被湮滅。

——眼看要被湮滅。

只見對面的虛空之中，永晝的方向，另一道璀璨的力量芒發而出。幾個影朝他們朝他們疾速掠來。

薩瑟驚喜道：“伊斯卡迪拉先生！”

白胡子的慶典之神對他點了點頭：“畫家先生讓我務必趕來幫助你們。”

不顯山水的儀式與慶典之神，他在永晝最有存在的只有兩個時候：準備複活日慶典，和每一次歸鄉節時送人在萬千世界之中回到故鄉。

時間的法則由墨菲掌控，而空間的法則屬于這位神明。

墨菲與他對視一眼，時間與空間兩種力量以妙的規則融合。

他們所在的地方，和那道漣漪的來被分割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令人窒息的力終于稍稍減弱，他們在時空的夾之間朝永晝而去——

回頭看，整個迷霧的領域已經陷落殆盡，它周圍的一切也已變為虛無。

最深的噩夢中也不會出現的末日形。

然而，就這一瞬的駐足，他們所在之地又震了一下。

是剛剛形的時空界限被那道力量的漣漪碾碎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窒。

時間、空間，幾乎是最為頂級的兩種世界規則。可即使是它們都不能阻擋它的降臨。

——那是怎樣一種超越現世的恐怖存在？

無盡的夜幕之中，整個迷霧之都化為灰燼，下落，消失。

那一霎，永夜與永晝中的所有生靈都若有所覺，擡頭向天空，仿佛可以看見，有什麽東西永遠地逝去了。

如同一個時代的落幕。

而虛無的深淵，還在向外延展——

它的核心，也依舊是如此死寂。

“夠了嗎。”

祂垂著頭，帶的淩發下，一雙空冷徹的眼睛。

沒有回答。

像死一樣寂靜，也像死一樣瘋狂。

手指猛地收，往前掙，鎖鏈嘩啦作響。祂擡起頭，眼底一片猩紅。

“我問你，夠了嗎！”

郁飛塵垂眸看著仿佛剛剛從緒的空白中緩過來的神明。

活著的。

而且，比從前高高在上的時候更像活著。

湮滅的進程稍稍放緩。

郁飛塵出手，冰冷的指腹過神明同樣冰冷的側頰。

神明劇烈地息著，祂虛弱至極的生機又被方才的質問消耗去一些。

沒關系。

銀的力量如蛇一般游走，行走過每一管，每一細微的纖維，用自己的一部分填新生的創痕之中，將它們緩緩修複。

那是一種極其骨悚然的，讓人遍生寒。

可是神明像是完全察覺不到這些。

手指死死攥著帶刺的鎖鏈，鮮和疼痛才能帶來清醒，模糊不清的視野裏祂看郁飛塵的面孔，空的恐懼再度浮上心頭，就像看見世界湮滅的那一刻——

“我已經……”祂的聲音冰冷沙啞得不像話，“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你了。”

郁飛塵平靜說：“我不要。”

“不要，就可以毀掉嗎？”軀在過于極端的緒中生理地抖，誰都聽得出那聲音是強作冷靜。

郁飛塵低頭，傾向前，抵著祂的額頭，手指拂過祂跳著的、脆弱的頸脈，又恍若著迷一般祂的心跳。

活著的。

從未像這樣活著的神明。

他那些象征祂還活著的一切，如同把玩的。連汩汩鮮都賞心悅目。

而被困鎖的神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抖中環視四圍的虛無。

祂驀地想起離開故鄉時的誓言——

“我會去黑夜裏收回落的所有力量。”

“我會讓已死的世界再度複活。”

昔日流溢彩的綠瞳裏空茫一片。

整個世界的力量是一個圓。力量在其間循環往複。

破碎的世界永無安寧之日，裂出現的第一天起，就要日複一日走向滅亡。只有當分離的它們再度重聚為一，完的結構才會重現，世間回到最初、最恒久的穩定。

那是祂唯一的信念。祂走過鮮淋漓荊棘叢生的道路時唯一的念想。

千萬個紀元，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一天。

可是現在，有一部分力量，永遠湮滅了。

即使再得到永夜和永晝所有力量，把它們拼起來，也注定缺失了一塊。然後，不完的世界再度破碎，分離。

它永遠無法複生了。

永遠，永遠。

湮滅的漣漪停下了。但是已經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