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餘燼之六

安菲睜開眼睛。

好悉的地方, 這是哪裏？

是神殿。

空氣中漂浮的香氣是永眠花，安寧的氣息像海一樣濃郁。

永眠花的花期到了。

那麽，也是複活日要舉行的時候了。想不起“複活日”這個名詞代表著什麽。

他站起來。作緩慢, 好像不自己控制, 眼睛看見了面前的景, 又好像從半空看著這。

……這是誰？

……接下來要做什麽？

裏好像有模糊的慣，他離開堆滿永眠花的晶棺, 踩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上，向下看，地面是古老的白巨石, 來自北大陸的邊境。

心髒傳來奇異的覺, 一種空的焦灼。

他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事。

有人來了, 可能是伊斯卡迪拉, 儀式與……慶典之神。

他在說什麽？

聲音好像隔著白霧與海水傳來，幾乎用盡全力才勉強抓住話語中的容。

他說，關于複活日的一切都準備好了, 祭壇設在輝冰石廣場的中央，等待您的到來。創生之塔的所有神都將陪伴您左右。

……是這樣沒錯。

然後，走出去。

穿過花海, 走下山，習慣這。

他想回頭。

心跳好像越來越快, 像是缺了什麽。他想回過頭去看向神殿，一定忘記了重要的東西。

可那個人不回頭, 只是往前走。他好像無法控制這。他對自己說的話無法被自己聽見。

這個人真的是你自己？

現在的“你”又是誰？

他想看看這個人的臉。于是想要靠近一些, 到他的前面去——

于是他在半空中的意識勉力下落, 而在自己上的意識則緩慢轉向自己的部。兩種怪誕的覺用難以形容的方式纏, 他到自己與自己在空氣中既在融合也在分離。

然後他對上了自己的眼睛。

那裏什麽都沒有。

不存在。

也不存在自己。

他看見無數個支離破碎的切面。他在這些怪陸離的切面中央向四周去, 看見白袍的一角，或綠眼睛的一個片段，漫天都是這樣的東西。

它們各自之間早已分崩離析，可是用這樣的姿態組的整卻還在緩緩向前行去。

周圍忽然全是嘈雜的聲音。

隔著白亮的海水，他像是想要看清刺目的源那樣努力辨認著聲音，是人們的歡呼聲。

……是複活日的典禮開始了。

你應該做什麽？

他看向簇擁著這條道路的麻麻的人群，他們在對他歡呼微笑。他看著每一個人眼睛裏的倒影，在那些眼睛裏他終于把自己拼湊起來。

一個穿著白服的完整的人形。

原來他是這樣。

于是他找到自己的了。低頭，他看到自己的完整的手指一半藏在白袍下，擺拂過石頭地面，他的實正走上通往祭壇的階梯。是看到了，但沒有知覺。

然後——

他再度看向那些眼睛，在無數雙眼睛組的鏡子裏他看見自己擡起手指割破了右手的指尖，一滴鮮紅的流了出來，落在祭壇的表面。

細微的痛覺從手指的末端傳來，不太真實，但好多了。于是他放下手，傷口按在祭壇的表面，無形的吸力從那裏傳來，更多淌下，被祭壇迅速汲取，然後，無形的力量像漣漪般向四面八方而去，他的似乎也一起散向整個世界的人群。

歡呼聲震耳聾。

他聽見每一個人。霧氣終于散去。

他終于到了自己和人們的連結。他們心的喜悅、幸福和滿足湧他的腦海，的一切知覺好像都隨之回歸。

你確實存在在這裏，和人們一起。

下雨了，金的點漫天落下，死去的人都會回來。

他也終于想起來了。

這就是複活日，一個紀元的最後一天。你和人們同在。

為什麽會有這一天？

有人給了你力量，所以，你要把力量還給他。

有人為你流下了鮮，你也要把還給他。

有人為你付出了生命，那麽，終有一天，你的生命也要盡數歸還。

你一直等著那一天。

可是心髒跳的節律愈發驚懼不安，他的深生出巨大的空。再多歡呼和贊頌都無法填滿。

——你到底忘記了什麽？

你要找。

鮮源源不斷從傷口裏湧出，意識沿著它的脈絡向無限遠展。

你要找到它。

……到底要找什麽？

你忘記的是什麽？

尖銳的嘯鳴聲從意識深響起，腦海裏發出刺痛，劇痛向四肢百骸傳去。

你一定要想起那是什麽。

越想嘯聲和刺痛越深，像是被從中央撕開了。但你還是要找。在漆黑深窒的海洋裏向下潛，直到目終于穿過那裏。

是——

是你走上祭壇的時候會抱在懷裏的，是你沉睡的時候也放在晶棺裏永眠花下的——

——是他。

你還有東西沒有還給他。

他在哪裏？他為什麽不在你邊？

劇痛和尖嘯已經超出了所能承的限度，變永恒的痛苦，但他還是往意識的深溯游而去，可是茫茫白霧忽然再度籠罩了他的，一切都驀然消散。

你……是誰？

他茫然看向自己，發現自己又置在破碎的剪影，支離的切面中，其中的一個截面裏他看見自己幹涸的管。

原來是流幹了啊。他想。

那要怎麽辦？

沒有，還有心，還有呼吸，還有靈魂。

……你真的有一個靈魂？

人們還看著你呢。

明天是新紀元的第一天。那一天什麽？

許願節。

每個人都會許下一個願，然後你要將它實現。

——為什麽？

因為……他們的存在，本就是你自己的願。

因為……他們才是你真實的存在，你的，你的骨，你的靈魂。

他們朝你出手了，你看見了嗎？

走到祭壇裏，去到他們中間吧。

他茫然向後回，看見無數人影長了它們的形，每一個形抓住他的一個碎片，將他向後拖拽而去。

等等。

我的東西還沒找到。

——我要找什麽？

好像看見一只手朝自己遞過來。

可是出手，什麽都沒有抓到。

——我的東西在哪？

……你們要把我帶去哪裏？

我是……

——他在哪？？？

“安菲！”

“……！”

安菲驀然睜開眼睛。

——這又是哪裏？

被桎梏的覺傳來，他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節奏有些快，就像剛剛聽到的那道聲音一樣，沒有那麽平靜。

永眠花的香氣依舊如夢幻般綿延。

現實世界的重新回到祂的，但那并不像溺水之人大口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那樣輕快自然，而像是滯的溪流緩緩注幹涸的池底，在這一過程中，夢境中的場景被拉長無意義的尖銳噪音。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種強烈的、想找到什麽東西的念頭。

祂擡起眼睛。

長睫之下，那雙寂靜的綠瞳，因其了無一而格外麗。

也格外空。

你要找……

“夢見什麽？”耳畔傳來那個人的聲音。

安菲茫然回想。

“……我不知道。”他說。

不風的錮之中，靈魂深那種過分迫切的念頭輕輕地消散了。直到這時，他才像是終于從幻覺中徹底蘇醒。

安菲緩緩朝後的人轉過頭去，像是想確認什麽，只是還未能看清後的廓，那人就俯而來，微涼的薄輕祂的角。

是很悉、很悉的氣息。

試探般的已經變輾轉的親吻，安菲迷惘般著這些。

然後微微仰起頭，接更親的。

你要找的就是他嗎？

找到了，要做什麽？

——為什麽你們之間還是隔著千山萬水？

漫長的親吻如同一場終將降臨的長夜。萬都在看不見的角落走向終結。郁飛塵把安菲的扳過來正對著自己，延長這個仿佛永遠不會結束的吻，直到祂斷斷續續的呼吸似乎終于難以為繼，才不舍般放開。

然後他接著把神明攏在懷中。

“……”

這讓安菲很難能得過氣來。

“別怕。”郁飛塵說。

……怕？

沒有過這種。

呼吸漸漸平緩，安菲靜靜伏在郁飛塵的肩上。他覺得自己一個人待著會更好一些，但是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

——發現裏那個東西之後，郁飛塵對安菲原本就已經極端病態的對待方式又上升到了另一個高度。從前他只是不讓神離開自己的視線，現在他本不會讓神離開自己可以得到的範圍。

他幾乎做什麽都要抱著安菲——雖然在這個鬼地方本沒有任何事可以做。

正對著的那面牆壁裏設有一座壁爐，某一天郁飛塵把它點起來之後就再也沒有熄滅，微紅的橘火映亮整座殿堂，火炭和木柴偶爾發出噼啪聲響，濺出一兩點火星。

一室寂靜。

安菲轉回去，背對著郁飛塵，看向著那團兀自燃燒的火焰，過一會兒又慢慢移開目，看向神殿的彩玻璃窗。

白水晶雕琢的窗臺有半人高，窗框鑲嵌在其上，彩窗從那裏開始向穹頂延，狹長的形狀展向牆壁的最高，然後隨著建築的形狀向傾斜。每一扇窗都用五彩斑斕的花片拼神聖的圖樣，除去歌頌神明的畫面外，還有許多花萼、蝶翅、蜂眼這樣日下好事的圖案。

他靜靜看著那裏，似乎期過這些怪陸離的花窗能看到永晝與永夜的景象。可是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即使目能夠穿過窗戶，看到的也只會是無盡的虛空。窗後，無窮深邃的黑散發著強大的引力，要將他的靈魂攝其中。

彩之外還是層層疊疊的彩。奇異的形狀，難以言表的彩，世間萬支離破碎，旋轉、組合。他過萬花筒看向事實上不存在的世界。一切事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狀，他自己也同樣不複存在。那異彩紛呈的澤像極了輝冰石中的幻象，而他在一座巨大的輝冰石之中觀看著塵世。

可他什麽都沒有看到。

他也看不到自己。

彩玻璃在他眼前旋轉，展開，鋪天蓋地，那一切如此紛繁龐大，而自的虛無和渺小幾乎無法被知到。夢境中的喃喃低語又響起了，一種難言的恐懼浮上心頭，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些說不清的、領悟般的念頭。

這一次郁飛塵沒有醒安菲。他覺得那也許是一種打擾。

直到蝶翅般的睫了，綠瞳裏浮現出茫然的驚懼。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麽，安菲下意識般抓住他的手腕。這時候郁飛塵才有了作，他收攏手臂，讓神能更清晰地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安菲回神。這時候，他看見郁飛塵靜靜地著自己。也許已經看了很久。

擡起眼，平平淡淡的綠瞳看了過來，郁飛塵讀懂了那個眼神的容，安菲在問，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郁飛塵說，“有時候覺得你好像明白了什麽東西。”

……明白？

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是他沒有明白的嗎？

最後，安菲還是說：“……我不知道。”

說完，他了，像是想離開郁飛塵的桎梏。但郁飛塵沒有讓他如願，甚至也沒有給他留一點息的空間，而是更地抱住。

時間還在流逝。郁飛塵會覺得它走得太慢，外面的那些有形之還沒有完全消逝，還要再過一段時間，這個世界上才會只有他們兩個。

雖然，還要再過很長時間，那些人和事才會從安菲的心裏消失。

這沒什麽，他可以等。

祂已經和永晝沒有任何關系了。郁飛塵告訴自己。

現在祂只和你有關。祂的世界裏終于只有你了，就像一直以來你的世界裏也只有祂一樣。

你可以不恨祂了。

祂就在你懷裏，你得到祂的脈搏，祂上全是你的痕跡，祂腹中甚至有一個你的印記。

郁飛塵低下頭，看著致白袍下平坦的腹部。

看不出什麽改變，但潛伏其中的力量告訴他，它存在，并且，它在生長。

他也會想探究那東西的結構，但只能知到一片混沌。

那是因為它還沒有真正為一個生命，他告訴自己。

再然後他會想，再過一段時間呢？

它總要長出自己的結構，擁有自己的形，然後來到現實的世界裏——出現在他和神之間。那些活著的生都是這樣降生的。

郁飛塵到荒謬。

手指沿著神明的腰側往下，要去那裏。

最好永遠都不要出來，他不無惡意地想。

如果因為這個世界的規則必須會出來，也可以殺了它。

然後，他可以讓神明再懷上一個。

郁飛塵并沒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什麽問題，過了有一會兒，理智中才浮現另一個微弱的提醒般的念頭：也許，關于這個東西，還需要神明本人的意見。

這時候他的手指已經按在安菲的小腹。

而一直沒有的安菲終于有了反應——把他的手撥開了。

郁飛塵再放。

又被撥開。

郁飛塵還放。

安菲直接抓住他手腕，按在另一邊不讓他彈了。

安菲總是不讓他那裏。

郁飛塵也不太明白神對肚子裏那個東西究竟懷有怎樣的。

他去看安菲的臉。

岑寂的綠瞳裏靜靜的。

“為什麽不能？”他說。

安菲垂下眼不看郁飛塵，祂的表有種別樣的淡漠。從那天起祂的緒就開始反複無常。

如果這個東西帶給你的只有這樣的緒，那它也可以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郁飛塵不是沒提過這種想法，但那個時候安菲又會護著它，用冷冷的目看著自己。

于是他又問：“喜歡它嗎？”

安菲低著頭，很久都沒有回答他。時間久到郁飛塵覺得安菲已經忘記了這個話題，意識又沉遙遠的虛空中了。

但就在這時候安菲緩緩擡起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被壁爐的火映著，深邃幽暗的綠瞳裏噙著一點熒熒的冷，格外空的眼瞳之外，一道的。

那眼神裏當然不是任何一種開心或愉悅的緒，然而薄紅的角似乎真的勾起一個不可見的弧度，讓祂整個人仿佛在笑著——那是一種約瘋狂的笑容。

“你不會想知道的。”祂說。

說出這話的時候，祂按住郁飛塵手腕的力度放松了一些。郁飛塵的手指終于來到了神明的腹部，緩緩按在其上。

他看向那裏，神并未因神明的回答而生出不虞。

漆黑的瞳仁裏，幽深晦暗的目因為過度的專注甚至顯得執迷，如果這樣的眼神投向任何一個活人，活人會骨悚然，如果投向任何一個類，類會驚懼奔逃。

而他——就用這樣的目長久注視著那裏，然後，緩緩轉向安菲。

平靜的聲音裏，蘊藏著的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深深的笑意和寒意。

“不重要。”他在安菲耳畔輕聲說。

——它是什麽不重要。活著還是死了也不重要。安菲喜不喜歡它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