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餘燼之九

安菲常常夢見永晝破碎時的形。

有時候不必做夢, 那些東西也會在他眼前轉。

他會漂浮在永夜裏，往前方看是永晝的疆域，收回目會看到自己的。他凝著永晝。

永晝正在從邊緣開始消解, 那些東西化沙, 飄散在黑暗中, 被無邊的永夜徹底吞噬。

他會看著這一景，靜靜地。然後他又看向自己的, 他發現自己的軀殼已消失不見。他的存在已經隨著永晝的消逝而消逝。

——那你現在是什麽？

他看向前方。

亮的碎片在夜幕下燃燒著熄滅，裏面的人們蒙滅頂之災。他們在其中做出奇異的作，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死亡來臨的那一刻, 沒有人會祈求神明, 人心中只有最原初的恐懼。

然後, 整個世界戛然而止。這一切都消失了。

只有無邊無際的虛無。

也沒有他自己。

那你還剩下什麽？在看著這些的是什麽？

巨大的恐怖會倏然從靈魂最深蔓生, 面對著永恒的黑夜，他只聽得見自己漸漸死去的聲音。

直到不知何傳來低沉的心跳聲，有些悉, 想不起在哪裏聽到過。

——這片無邊的黑暗也是有生命，有心跳的嗎？它是什麽？

你到底是什麽？他們都消失了，為什麽你還在？

對, 你已經不存在了。

可是你還在看，你還在聽。

你還在等。

——你到底還在等什麽？

高塔深。

幽深的步道裏傳來沉悶的聲響, 王宮的侍者推著一輛盛東西的小車在錯綜複雜的暗道裏穿行。不久前他給最高的那個房間送去了晚餐。

將餐車停放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侍者左右張了一下, 然後孤走進更為狹窄, 一路向下的步道中, 他的神帶著一容易察覺的慌張。

——越往裏走, 形越怪異, 慘白的蠟燭在兩側，緩慢燃燒，發出扭曲的芒，被照到的事也因此異變：牆壁和地板的形狀已經分裂消失，斷續著延向遠方。

最後，侍者看見步道盡頭是一片純粹的黑暗，一個深不見底的井口，像極了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寂靜的步道裏甚至能聽見心髒的怦怦跳聲，侍者閉上眼睛，克服著心的恐懼，然後艱難地擡起，想要邁其中。

就在這時，一只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心髒幾乎驟停，侍者驚駭回頭！

下一秒，他對上一雙比周圍的環境更可怕的眼瞳——後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人。

與那人對視瞬間，侍者的徹底僵，雙目渙散，一切作已經不控制，他如提線木偶般機械地轉過去，面向那人。

唯有心跳聲依然急促。那人的手平靜地從他的肩膀離開，向下去，按在膛部位，手指的形狀修長而完，放上去的態卻像是要抓出他的心髒。

幽冷的線下，這一場景出無邊的冰冷和恐怖。

手指緩慢移，他從侍者懷中出一個羊皮紙疊的信封，複而轉離去。

侍者惶急邁出腳步，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去全部力氣。他想走，但無力地向前倒去，影下一刻就把他徹底吞沒，跌跌撞撞的形融地面化為一灘漆黑的污跡。

現在已是午夜時分，這個世界徹底死去的時刻。

寂靜的世界裏沒有任何生靈，只有規律的、一步步靠近的走路聲。

越過最後一道階梯，站在高塔最上方的門前，郁飛塵手推開它。兩扇厚重雕花的大門緩緩向兩邊打開，外界的寒風灌其中。

殿燈火通明。

華幔垂落，生流溢彩的褶皺，邊緣搭在床邊與地毯上。

在那裏端坐著的是被囚的神明。

聽見門被推開的靜，早有預料般地，祂擡起頭來，與郁飛塵目相對。

郁飛塵來到神明面前。

信封就在他的手中，神明的眼睛看向那裏。

嘶啦。

郁飛塵松手，兩半紙張飄落在地面上。

神明的目并未因為這一作而有任何變化，祂平靜地看回郁飛塵。幽深的綠瞳是不到底的潭水。

郁飛塵手指過神明的側臉。

只是短短幾分鐘不見，那個會哭、會笑、會講真的故事的安菲又在祂上死去了，永晝的神明又戴上了祂的冠冕。

是不應該讓他接到哪怕一秒鐘的外界，郁飛塵想。人的目一旦投向天空，神的雕像就又塑立起來了。

“你剛才的樣子就很好。”他說，“不多演一會？”

“你不發瘋的樣子也比現在順眼得多。”神回答他。

自己沒有發瘋這句話郁飛塵已經說過太多遍，現在不是很想說了。他覺得還不如幹脆認下這一說法，免去無端的爭執。

郁飛塵：“可惜你不為所。”

神：“你不也是一樣？”

郁飛塵：“是。”

幾分鐘前的那番爭吵裏，他們確實真心實意地想要嘗試和解過，但最後的結果就是這樣。

只有一種況下他們能夠像世界上最常見的兩個人一樣相，那就是在一切都不分明的混沌之時。

郁飛塵看著神明的面孔，一種郁的氛圍開始滋生。

就在這樣的暗氛圍中，神開口說話。

祂沒有看郁飛塵，而是看著一片漆黑的窗外：這個王國已經死去，王國之外的一切也行將就木。

如同自己的夢境。其實那不是幻夢而是預演，一切正在發生。

永恒的黑夜即將到來。

祂說：“你是我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但在生命之外，我還有我的使命。”

郁飛塵冷笑。

他撈起神的一縷頭發，晨曦般的澤流淌在手心，符合世人對神聖存在的幻想。

現實世界裏的人與是他們之間永遠無法真正通的阻礙，但也是神明的榮耀與夢想。

“你的使命？”郁飛塵反問，“還是野心？”

神明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最後祂說：“都是。”

“那你是為了自己，還是他們？”

“沒有分別。”

郁飛塵：“因為你是衆王之王，萬神之神？”

“因為我即是他們，他們也即是我。”神說，“這世界存在我就會存在，世界毀滅我也將毀滅。”

流已無意義。此刻的神明平靜而坦誠，再無任何掩飾。

“那你還能怎麽做？”發在指間流盡，郁飛塵俯靠近神明的畔，他能嗅到祂上的氣息，依舊莊嚴凜冽如冰雪，但這不會讓他變得虔誠，而只會恰恰相反。

“繼續給克拉羅斯寫信？等他們找到你？還是自己逃出去？”他說，“都做不到。”

因為整個世界都在他注視之中。念頭一出現就會被察覺，信還未遞出就會被撕毀，更何況祂的真所在。

郁飛塵看著祂的眼瞳。

神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深深凝視著他。這種目郁飛塵未能讀懂，他只覺某種十分的、正在蔓延的危險。

神明在等待著什麽。至，祂為他準備了什麽。

意志存在的使命是使無序之重歸秩序，神更是永恒理智的化。

但當你直視祂的靈魂，反而會浮現一種直覺般的念頭——在祂一切神聖的表象之下，其實藏著瘋狂的底。

本已消失的漆黑鎖鏈又從虛空中浮現，郁飛塵拿起鎖鏈的末端，冰冷的黑鐵環扣咔噠一下扣在祂的手腕上。

這東西本來已經用不著了，如果不是祂依然執意要去聯系永晝的話。

神明目慍怒，手腕下意識的掙出祂的反。

于是郁飛塵低頭吻了一下祂的角。

神避開他的，但又被郁飛塵扳回來，郁飛塵讓祂看著自己的眼睛。

目，人打量彼此的方式。

太過強烈的注視著無法言喻的求，一切變都在那雙淵海般的眼瞳裏無跡可尋。被注視之人仿佛置于漆黑險惡的森林腹地。

這個人在用眼睛告訴他：你逃不掉。

力量本就是混沌失序不約束的，神總告訴自己，郁飛塵諸多超出常理不可理解的舉皆因此而起。

但是，當你真正看著他的眼睛，你就會再度升起那個骨悚然的念頭：他的一切舉都在嚴冷靜的控制與計劃之中。

那道目，仿佛已經越過心的邊界，要割開靈魂深的，也割開靈魂深的恐懼。

神別開眼。郁飛塵這樣的神態總能激起祂的戒備。

這一舉卻反而徹底激發了郁飛塵的兇。

他在神明的另一邊手腕也落下鎖鏈，而神明自然是反抗掙紮。

郁飛塵把祂攏進懷中，聲音低沉沙啞：“別。”

祂左邊的被強地拿起來。

祂抗拒，膝蓋卻被死死箍住。因為兩邊發力，膝彎輕輕抖。

“別，”郁飛塵難得放輕的語氣像是低聲的安哄，“最後一個。”

可惜他的作卻毫沒什麽溫和可言，而是偏執強到了極點。

咔噠。

鎖環合上了，最後一條鎖鏈扣在神明左邊膝蓋上方二分之一。黑金屬的質地，兩指寬的圓環。

鎖鏈本是一種刑罰與束縛，可是放在這樣的位置，如同不潔的喻。

神明的長發淩地垂下，華的袍下其實未著一。

祂在人世的實如此聖潔麗，而這一存在本卻是墮落的罪行，如同萬在誕生之初就在走向毀滅。

這樣一幅場景帶來的沖擊足以讓任何人的靈魂一片空白，但在這裏，只有郁飛塵一人能將它收眼中。

郁飛塵俯，噙住鎖環近的皮。只有呼吸聲，但他的手扣著神明的腰，知曉這的變化，像個被一點點卡住脖頸的天鵝。神明的總是這樣，不會拒絕他，可是神明自己卻不懂得這些變化。

——當神以人的形態降臨世上，會是神消解了人，還是人了神？

答案不在書裏。

答案只在他面前。

他不急 。

很久後廝磨的吻終于來到的腰腹。隔著一層料也能到呼吸的起伏。

神明一言不發。急促的呼吸裏，祂的手指因為抓握著鎖鏈留下了鮮紅的痕跡。

掙紮毫無作用，任何想要逃避的作都會被錮在原。郁飛塵把神拽向自己，去吻祂的，吻祂的長發。

忍無可忍一般，神明手扣住他的下頜，祂看著郁飛塵。

“——有意義嗎？”

“有。”郁飛塵說。

郁飛塵慢條斯理抻開神的手指，認真把自己的手指也在那些鮮明的紅痕上，仿佛要與祂共的變化。

在無生命的神靈上留下有生命的痕跡，看見無緒的神像上浮現憤怒、掙紮與困，這就是意義所在。

這樣你才不會化作握不住的流沙。

“安菲，”郁飛塵說，“現在還沒到你能離開的時候。”

他這句話說得很認真。不幸的是，當他確實在認真說些什麽，那種樣子只會讓人覺得很危險。

世上沒有人會覺得郁飛塵不危險。

心髒跳的聲音。

“既然你有這個心，”神說，“不如我們再談論一下對永晝的看法。”

“沒什麽看法，”郁飛塵說，“到永晝毀滅的時候，我會讓你看見它的。”

綠瞳中浮現出一類似惱怒的緒：“最後一個機會你還是不要？”

郁飛塵：“你再給一萬個機會我也不會要。”

神明臉上浮現一果然如此的冷笑。但在冷笑之外，還有一些無法看懂的悲觀。

可是這些郁飛塵好像全都看不到，他近乎執迷不悟地捧著神明的臉，和祂親吻。

神明的手指握住鎖鏈複又松開，祂的靈魂有一半知到了正在發生的接而另一半卻不能。

只有心跳聲依舊響著，越來越快。

神不理解這樣的行為究竟有什麽意義。什麽都不會改變，什麽都沒有産生，郁飛塵也不會從這樣的舉裏得到什麽。

這個人要從自己上索取什麽，又仿佛只是執著地會著這些連續不斷的瞬間，會這些只發生在他們之間的現在。

他們的現在——流溢彩的囚牢裏，一個仿佛不會結束的幻夢，一場末日下的狂歡。

好像什麽都經歷過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留下。

呼吸和靈魂一起被剝奪，空白的世界裏沒有任何有形之。

直到一吻終了。

——得到了什麽嗎？

好像只覺得寒冷。

世人的歡笑亦是如此。有限的歡樂之下是無盡的痛苦。

為什麽直到現在，你一直在等的東西還是沒有來到？

那，你又是為什麽還在等？

安菲手，手指放在郁飛塵的眉眼，像要抓住什麽。

“我努力過了，”他忽然說，“不論是永晝，還是對你。”

“我知道。”郁飛塵說。

安菲輕輕搖了搖頭。

他呼吸還未完全平複，聲音聽起來有哽咽，然而被決絕的語氣完全掩蓋

“我做過所有能做的，從來沒有放棄過。”他說，“不論是你在還是不在的時候。”

郁飛塵溫和看著他：“我知道。”

安菲不置可否。薄冷的目看向一片幽深的午夜窗外，然後轉向郁飛塵的膛。

“你的心髒，”安菲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為什麽跳得很快？”

郁飛塵的目直勾勾的，眼底像見了一樣的紅，若是再細看，他的呼吸仿佛也要比尋常更快。

“因為我看到兩個你。”郁飛塵說，“一個死了，一個還活著。”

安菲只是微笑。

“只有一個我。”他說。

神明在這裏，燈火輝煌的華殿堂之間，卻好像站在世界盡頭的懸崖上。

郁飛塵也笑了笑：“等世界不存在了，你想做什麽？”

他的語氣隨意極了，簡直像是閑適的休假時裏忽然想起來，問一句“明天你想吃點什麽”。

“世界不存在了，我還有什麽？”安菲反問。

“有你自己，我。”郁飛塵說，“還有它。”

它？

安菲笑了起來。

“我都要以為你把它忘了。”他說，“是我和你……”

我和你之間，是嘗試過了，也吵過了。

就連那些已經不打算再想起的往事都像揭一道舊傷疤那樣揭開過了。

為什麽結局好像還是不分明？

——因為，塵世的道路，原本就不屬于我們！

所以你和我的結局，也不在現世中。

纖長的手指緩慢地按在腹部的料上，一放上去，這好像是安菲第一次實際地它。

——那個看不清也長不大的，他們之間唯一真正存在的聯系。

那一瞬間他仿佛無法承般閉上了眼。

郁飛塵被他這樣的神態作吸引，有些著迷般地，他手去覆住安菲的手指。

安菲自然到了這個作。

眼睛驀然睜開。

冰冷麗得驚人的綠瞳裏，溫的笑意下是約的瘋狂。

深深的笑意也浸潤在神明的聲音裏。

“——你不是想知道，它是什麽嗎？”

安菲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把鑲嵌華麗的匕首。

匕首出現的一刻，他手腕一翻，朝自己的直直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