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雪總是下得要比長安早。
不過才是授九月,帳外已云起雪飛。西北風穿過轅門裹挾著鵝雪糝吹開了大帳,驟然灌到姜姒上。
但雪糝不及趙世奕的話無。
姜姒如當頭棒喝,駭然失。一時間恍若跌至冰窟,隨即是無數堅的冰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將砸得千瘡百孔。
許之洐目沉地似能滴出水來,“這是本王的私奴,豈容你拿去犒軍?”
趙世奕哂笑道,“若殿下不肯,末將亦是沒有旁的主意了。”
許之洐起了,負手行至趙世奕旁,原是高視闊步,不急不緩。驟然回頭時已死力掐住他的后頸,眸中寒乍現,殺機頓起,“將軍一心要拿犒軍,便不顧關夫人的死活了?”
趙世奕脊背一涼,片刻才低下聲來,“如此,若末將拿下這三座城,殿下可否割,借這婢子陪弟兄們喝酒慶功。”
許之洐背脊直,神晦暗不明,修長的指尖在趙世奕后頸上有節律地敲,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卻盯著姜姒。
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淚水在眸子里團團打轉,此時低聲哀求,“殿下,不要......不要......”
一向膽子小,必是害怕極了。
但若真正膽子小,便不該通敵叛國。
趙世奕又低聲道,“殿下若是毫不退讓,只怕難以服眾。”
許之洐這才放下了手,“如此甚好。”
大將軍與征西將軍也只好作罷,唯有虎賁將軍冷笑道,“末將說句大不敬的話,殿下說這婢子是私奴,可將士們見殿下待其親厚,常同乘一騎出營。莫不是殿下今夜刻意袒護,才說是私奴吧?”
“虎賁將軍想說什麼?”他聲音冰冷,暗藏暴怒。
“若是私奴,自然由殿下定奪。若不是,自然由我等軍法置。”
許之洐嗤笑一聲,朝姜姒道,“姜姒,你來。”
他神不定,此時聲音也平穩,因而看不出什麼緒。姜姒眼角的淚懸而未落,起了,打著寒戰走到他前。
的狐白裘上沾著雪化后的骯臟泥漿與斑斑跡。
他拿起貂裘裹在上,“你可見過赦免你的詔令?”
姜姒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只是攏了貂裘,如實說道,“不曾見過。”
許之洐自懷中取出,“仔細看看。”
姜姒撿起詔令來,上面寫著“著即褫奪姜姒良媛封號,沒為奴籍,于燕王府邸充為奴隸,律比畜產,一切依照《奴法》,合由主分(出自《唐律疏議》),世代不得籍從良。”
方才因貂裘暖了一時的子,乍然又冷了起來,持著詔令的雙手也開始微微抖。
原來自己竟被沒為奴籍。
乾朝等級森嚴,法令嚴苛。一旦沒為奴籍,則終生為奴,后世子子孫孫,也再難籍從良。
“可有什麼不識的字。”他微微瞇起眸子,冷然問道。
姜姒臉發白,魂不守舍,只是喃喃道,“沒有。”
“既沒有,便一字一句地念給諸位將軍聽。”
“著即褫奪姜姒良媛封號,沒為奴籍,于燕王府邸充為奴隸,律比畜產,一切依照《奴法》,合由主分,世代不得籍從良。”
著聲一字一頓地念出來,淚如珠斷。眼前這一份天子詔令蓋著乾朝“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大篆字璽印,半分做不得假。
已是真真正正的奴隸了。
他曾待的好,此時也仿佛曇花一現一般,就這麼煙消云散了。
夜闌人靜,默雀寧。
忽然聽他道,“既知道自己的份,還用本王一再提醒你麼!”
他薄微抿,周氣場沉駭人。
姜姒被他喝得一激靈,一下子便跪到地上去,的頭腦一片空白,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俯下來直勾勾地盯著,冷不防地拽起的發髻朝后扯去,那雙眸里再沒有了尋常的愫。
“你可認我是你的主人?”
姜姒被迫得揚起了脖頸,的眼淚再忍不住,著聲道,“主人。”
“你可知泄軍,私相授是死罪?”
“奴知道。”極力閉上眸子,發白的翕著,已是泣不聲,“可奴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他用力的下頜,似要將碎捻爛,“還敢分辯!”
姜姒的眼淚垂珠子般落下來。
許鶴儀不信,許之洐也不信。趙長姝、沈襄濃、顧念念都要算計,就連一向當做親姐姐的白芙,也將算計的死死的。
可見人心難測,沒有什麼人是值得托付的。
這一生,竟全是錯付了。
他低沉冷的嗓音幽幽響起,“來人,取鐐銬來。”
很快就有將士取來兩副鐐銬。
原以為,自宣漢鎮他親手解下腳腕上的赤金鎖鏈后,這輩子再也不必戴上這東西。可他已不容分說,便將的腳踝與手腕分別牢牢鎖住,“鎖一輩子,休想再解下了。”
沒再說話,纖長集的睫微微。
那些要娶的話,要再給他生一個孩子的話,如今也都了笑話。
他要鎖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姜姒不知道。
他的雙目逐漸赤紅,眼神愈發鷙狠戾,肅聲問道,“便是上翅膀也飛不出去了,諸位將軍可還滿意?”
的耳畔嗡嗡作響,再聽不見旁人說什麼,許之洐的面孔也越發模糊起來。塞外的北風卷著飛雪灌進大帳,姜姒渾寒戰不停,噥噥道,“主人,我好冷。”
營地被燒了大半,死傷部將十余人,士兵兩千多,戰馬百余匹,余燼還冒著濃濃白煙。還容不得多做休整,次日平明時分,白蛇教的部隊又殺了過來。
這次他們擊鼓宣戰。
掖地鼓鼙,悲壯激越,飛雪紛紛連大漠,虜箭如沙,隔斷長河。
將士雙手凍得拉不開弓,鐵甲冰冷得讓人難以穿著。沙漠結冰百丈縱橫,萬里長空凝聚著愁云慘淡。
這張掖郡的風雪天,真是難熬。
***
每日裹了狐白裘,看似與常人無異。但若打開狐白裘,那雙手雙腳的鎖鏈便一覽無余,這沉重的枷鎖再也去不了別。
姜姒每日日間跪于中軍大帳領罪,夜里便裹著許之洐賞賜的棉被蜷在地上略作休整。原來與白芙住在同一營帳,如今那帳子里便也只剩白芙一人了。
白芙心里不是沒有愧疚的,一直在尋一個單獨的機會與姜姒說說話。
“阿姒,我知道他不會殺你,但他一定會殺我。”
“姐姐為你做了那麼多,難道你不愿救姐姐一命嗎?”
這些日子以來,姜姒謹守本分,只做奴隸該做的,不敢有毫逾矩。聽了這話也不過是笑笑,“欠姑娘的,奴已經還清了。”
白芙鼻尖一酸,握住的手,“阿姒,你心里是打定主意不再原諒姐姐了。”
的眸子里平靜無波,“姑娘不必與奴說這些。”
“殿下如今不在,你不要再跪著了,再跪下去,你的都要廢了。”
“姑娘快走吧,主人若回來發現姑娘與奴說話,必會責罰奴。”
白芙便哭了起來,“你是在罰你自己。”
姜姒笑笑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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