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經漁遼西往匈奴奔去，連續趕了七八日的路。這草原茫茫浩瀚，天地無垠，兩人一馬尤為渺小。

眼看就要到匈奴了。

逃奔了這七八日，并不見有人追來，連日來驚惶的心便也暫且放了下來。

了夜，他們在一山坳休憩，生起了柴火。此時已是八月底，越往北走越冷，夜里便也越發苦寒。

寒風獵獵，侵骨，但有火堆有酒，又吃了干糧，便不再那麼冷。

曾月下祈求，愿如明月有圓時，不學白云無定（出自宋代郭祥正《云月歌其二》）。然而這小半生卻都在漂泊無定著。

待天一亮，境匈奴，便再無人能困住囚住。

姜姒長舒一口氣，躺在氈毯上依偎著裴君，“從此以后，我是裴君的妻子。”

“好。”裴君垂眸看，見正窩在自己懷中安心地闔著眸子，他仔細給掖了氈毯，輕聲道，“我們先去叔叔家落腳，在城中購置一座宅子。若你不愿住宅子，我們便去草原深與牧民一起，住在穹廬之中，養上些許牛羊，再養幾只獵犬。”

姜姒眼里閃著，“以后會有好幾個孩子，跟在他們的父親后，騎馬挽弓天狼。”

是，以后要生幾個孩子，在這匈奴的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長，他們從小都要學習騎馬箭，他們要有強壯的魄，不被外人欺辱。他們要有健全的人格，要做像他們父親一樣的君子。

但只要兒子，不要兒，怕自己的兒有一日落到這樣的境地，任人欺辱，強取豪奪，毫無還手之力。

絕不要兒。

裴君在額際淺淺印了一吻，“睡吧，來日方長。”

姜姒看著滿天的星子，溫應了一聲，“都聽裴哥哥的。”

火漸漸熄了，東方已經出魚肚白，裴君與姜姒已早早起上了馬，往匈奴邊境馳去。

天地浩渺，疾風勁馬。

忽聽遙遙后方乍然一聲大喝，“在前面！追！”

接著便是數十匹馬的嘶鳴聲劃破天際，馬蹄雜地，撲起一片驚天黃土，沖他們疾疾追來。

姜姒心里凄惶，“裴哥哥，他追來了！”

裴君揮鞭策馬，那馬便似飛箭一般向前竄了出去，似要將后的追兵遠遠甩出一大截。姜姒忍不住扭頭向裴君看去，后的貴公子眉如墨畫，鬢若刀裁，便是塵土滿面亦無法掩蓋他半分風姿。

只覺得此時的裴君有萬夫難敵之威風，千丈凌云之志氣。

這是的夫君。

從他堅毅的面孔上，能得到一心安。

他又一次勒韁繩，打起馬來，剎那間馬蹄騰空，仰天長嘯一聲越過橫亙在燕國與匈奴之間的圍欄，裴君喊道，“阿姎，到匈奴了！”

姜姒永遠都記得，這一刻下的馬四蹄翻騰,長鬃飛揚,與裴君隨著馬一起凌空躍在圍欄之上，裴君垂眸笑著看，他說，“阿姎，到匈奴了！”

姜姒沖裴君粲然一笑，到了匈奴，許之洐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鞭長莫及。

即將與裴君去他叔叔家落腳，在城中購置一座宅子，或去草原深與牧民一起住在穹廬之中，養上些許牛羊，再養只獵犬。這一年，或者以后的幾年，會有許多孩子，他們健壯得似一個個小牛犢，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們的父親后，牽黃擎蒼，騎馬挽弓天狼。

馬蹄還未踏匈奴的大地，卻見裴君低呼一聲，乍然蹙了眉頭，頃刻之間口中噴出來，那馬亦是嘶鳴一聲，重重地往地上摔去。

“裴哥哥！”姜姒撕心裂肺大喊一聲，眼睜睜地看著裴君肺之間著長箭涌出來，與、與那馬一起摔在匈奴的大草原上。

姜姒被摔得渾失去知覺，絕地看著那支尖利的長箭穿裴君的肺腑，他的前全是，染了他月華的錦袍。

他滿是，正含淚著，說不出話來。

那一刻，他想到了什麼？

姜姒迫自己趕快恢復知覺，緩頓了好一會兒，才強忍著頭昏，朝裴君爬去。“裴哥哥，我終究是害了你！”

姜姒心神俱碎，哭得肝腸寸斷，凄涼悲憤，“裴哥哥！我求求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死！你若死了我該怎麼辦！”

“裴哥哥，我寧愿你負了我！”

將渾是的裴君抱在懷里，素白的指尖抖著去他煞白的臉龐。

曾經，他站在那株有上百年的山桃花下。姜姒問他，“裴哥哥，你可會看不起我？”

他說，“不會，你不過是傷了。”

他說，“阿姎心純良，是最聰明的姑娘。”

他說，“那我便是你的朋友，我拿真心待你。”

他說，“我要明正娶，正正堂堂不愧不怍。”

他說，“阿姎，你是一塊碎玉，需人好好護。”

他說，“若不能許你一世安穩，便我一世不得安寧。”

姜姒俯用力地吻住裴君，他口中汩汩而出的便了的嚨，流進的五臟六腑之中。

姜姒喃喃道，“裴君，你為什麼要做君子？我不愿你做君子！”

他的氣息漸漸微弱下來，姜姒的眼淚斷珠般垂在裴君滿是的臉上，他著手想去的臉，“阿姎......”

姜姒雙目通紅，握住裴君的手，“裴哥哥，我姜姒啊！”

“裴哥哥，能不能為我活下去？”

他笑著著，神逐漸渙散，用盡渾力氣低低重復道，“姜姒......”

姜姒用力去吻他，的淚與裴君的融在一起，他的臉、他的手，他的子漸漸涼去。

那個人，他明知道裴君是裴家獨子，竟還要萬里奔赴匈奴來殺他，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心歹毒的人。

往后余生，他們裴家再也沒有兒子了。

輕輕闔上他的眸子，悲不自勝，茫茫然問道，“裴哥哥，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許之洐已打馬過來，見姜姒不勝悲戚，下了馬便要去拉起。殊不知拔出伯嬴贈的佩劍，揚手便向許之洐的脖頸劃去。

毫不留，他也并無半分防備，脖頸便被劃出一道口子，霎時淌出來。

他捂住脖頸，登時向后退去，再開口時聲音沙啞，“阿姎！”

他后跟隨的將士已拔劍上前，喝道，“大膽！”

他手攔住，從他的指間汩汩淌出，他低聲勸道，“阿姎，跟我回去吧。”

姜姒緩緩抬眸，眼里淬著寒冰，“許之洐，你信因果嗎？”

發髻凌，慘白的臉上亦濺滿了殷紅的，此時這般惡狠狠地瞪著他，便分外猙獰可怖。

許之洐道，“我不信。”

姜姒嗤笑一聲，鄙夷地看著他，一字一頓道，“許之洐，舉頭三尺有神明，我詛咒你，我詛咒你不得善終，短折而死！”

他的子猛然一震，整個人好似被霹靂擊中一般，雙足死死地定在了原地，眼底抑制不住地便泛上淚來，“你為了裴君，竟咒我短折而死。”

姜姒咬牙瞪目，歇斯底里道，“許之洐，你是這世上最該死的人！”

許之洐脊背繃，他的腦中空白一片，失神地著狀若癲狂的姜姒與已死去的裴君，心中只余一片惘然。

他是這世上最該死的人麼？

他為做了那麼多，竟是這世上最該死的人麼？

他從山匪手里救下，他從牙婆子手里救下，他從皇后的之下救下。他跳下宣漢鎮滔天的洪水去救，他放棄儲君之位至永巷地牢去救，他撲進失火的長信殿去救。到頭來，他竟是這世上最該死的人麼？

那建始十一年仲秋的付，隴西郡的辣羊與葡萄酒，也都是假的麼？

他在眼里，是魂不散的惡鬼，是殺人如麻的羅剎。

他強要過，囚過，鞭打過他，折辱過，可他的命里已經不能沒有。

為何要刻進他的骨子里，卻又將他推開千丈之外？

他只是要，要待在自己邊，要好好陪著自己，他便是這世上最該死的人麼？

“聽著，我是裴君的妻子，我要用余生為他守寡。”

姜姒抱著裴君涼的子笑出淚來，貝齒邊皆是裴君的，“許之洐，這輩子，下輩子，我都與你勢不兩立！”

金烏已經高高升起，許之洐捂著脖頸間的傷口，漸漸地睜不開眼，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阿姎，跟我回去，我會厚葬裴君，也不再追究裴氏一族。”

一時間天旋地轉，他已一頭栽倒在地。

周叔離并后幾位將士已沖上前來為他包扎傷口，那一劍劃得厲害，他大悲大痛之間竟能堅持這麼久。

姜姒往天邊看去，那邊塞特有的風聲、馬嘯聲、羌笛聲和著號角聲從四面八方回響起來，連綿起伏的群山里，青煙升騰白霜滿地，遠匈奴那孤零零的城門鎖閉著。

來時，他尚且活生生的，一貴氣的公子騎在馬上，笑著看著。

如今，躺在自己懷中的，已是一冰冷的尸。

姜姒雙目闔，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心里哭道，裴哥哥，我寧愿你負過我，那我便不會這麼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