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在裴府足足臥榻一個月，才將將能下地。

可許多事都想不明白，想得自己心里十分煩悶，卻又無排遣。

見伯嬴正抱劍立在廊下，他總是立在廊下，就如同在長樂殿一般。即便告訴伯嬴，侯府里十分安全，不會有歹人闖，何況趙世奕已死。

但誰都勸不聽伯嬴，他定要立在屋外廊下，有個什麼風吹草，他都打起十二分的神去查看。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也不過如此。

那些前塵往事，只有伯嬴始終與親歷，因而姜姒披著斗篷便去廊下問伯嬴。

“我有許多事想不明白。”

伯嬴見面蒼白，如今已是七月底，庭院之中十分炎熱，想來是子虛弱，尚需要斗篷保暖。

“夫人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可以問我。”

微微嘆氣，“我不懂，他總想讓我死，為何又要救我呢？”

伯嬴一怔，“夫人這話從何說起？”

見姜姒靠在廊柱上，著遠十分神傷，伯嬴忙道，“殿下從未想讓夫人死，夫人為何這樣問呢？”

姜姒道，“他害我落水，我上點將臺，又在長信殿放火燒我和吠吠，難道這都不是他做下的事嗎？”

伯嬴道，“宣漢鎮落水那一次，是殿下跳進洪水將夫人救了起來，殿下也險些被洪水沖走。”

姜姒怔然出了神，竟是他跳進水里救自己的麼？

伯嬴又道，“點將臺那一次......也與殿下無關。”

姜姒道，“他的馬車就在三軍之中，你們也都說是他的命令，如今又說與他無關。”

伯嬴低下頭喟嘆一聲，“的確與殿下無關，那時殿下被在安定郡，是幾位將軍商議之后.....瞞著殿下做下的蠢事......”

他聲音轉低，繼續解釋，“末將跟在殿下邊，深知殿下多年籌謀，想要南面稱帝，因而與白芙擅自做主，便騙你去了點將臺......末將愚蠢，也因此到殿下責罰。”

原來，馬車里的人并不是他，下令的人也并不是他，原來事實竟是這樣麼？

伯嬴又道，“長信殿失火，亦是殿下沖進火海中將你與吠吠救了出來。”

姜姒突然笑著哭了出來，與許之洐這整整四年，竟然是誤會重重。

可即便這樣，他便是一個好人嗎？

“有一回，殿下倒是問起末將，他問‘我真的那麼該死嗎？’，末將不知道殿下為何這樣問。”

姜姒問道，“那你認為他該死嗎？”

伯嬴沉良久，斟酌道，“殿下也許做了許多不太好的事，但他絕不該死。”

“在我看來，殿下所做的那些不太好的事，都是因為殿下心里太看重夫人，太想將夫人留在邊。”

姜姒閉上眸子嘆氣，“他待我實在不好。”

他一次次的折辱，歷歷在目。只因為救過，便予取予求，強取豪奪，哪里有這樣的“看重”與“挽留”。

這般的看重與挽留，只會一次次將推得更遠。

伯嬴垂頭道，“是，在外人眼里看來，殿下金尊玉貴，凡事予取予求，但他從小生活并不如意，我在殿下邊多年，知道他心里的苦。”

“那回夫人因皇長子一案進了永巷，亦是殿下用唾手可得的儲君之位從先帝手中換來的。”

姜姒心駭目，“竟是如此嗎？”

伯嬴點頭，“殿下對夫人用至深，他......他只是不會去吧。”

姜姒心中一震，瞬間已是百轉千回，失神地著遠，腦中久久一片空白。

“可終究是他親手殺了裴哥哥，再如何辯白也洗不了。”

“末將不敢置喙，但殿下也一心想要彌補。我從未見殿下對誰如此卑微過，哪怕是對當今太后娘娘，也不曾如此。”

“夫人差點將殿下的脖子抹斷，殿下也不曾怪罪。”

是了，伯嬴倒提醒了，對許之洐做下的事，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從見許之洐第一面就要刺他的馬，后來又在宕水鎮城門借白蛇教的手刺殺他，再后來，多次要行刺他，直至在匈奴邊境持劍抹了他的脖子。

這四年，到底也不過是化作一聲嘆息罷了。

良久，不再說話，往屋里走去。

伯嬴追問道，“夫人心中的疑，可全部清楚了？”

姜姒緩緩轉。

沖伯嬴淺笑了一下。

***

到了八月，永寧帝許鶴儀北巡。

帝王出而萬騎隨發，旌旗蔽日，聲勢震天，威風八面。

天子蓋車六馬六轡，司徒大夫等群臣星拱曜日。車馬嚴整，兵衛以甲盾居外，護駕儀仗亦是法度嚴整、威武有序。

北巡車駕共馬車二百輛，駿馬上千匹，妃嬪近臣及虎賁軍足有上萬余，無不昭示著乾朝赫赫國威，這一路過境諸侯國，各國封王無不伏地跪拜。外有勁敵慶朝、南越、匈奴等，亦被其國威震懾，一時不敢輕易進犯。

寶馬雕車，輿鸞架，華蓋相連，前擁后簇，浩浩，那輕輕脆脆的金鑾響，叮叮當當。

至八月底，天子車駕已到了燕國。

對沈襄濃來說，這幾年最期待的時刻也已到來。

自永寧元年炎夏便開始盼著許鶴儀北巡狩獵，已然整裝待發了，卻因顧念念有孕暫停了行程。

永寧二年又因憂外患，北巡依然未能啟程。

這一晃已是永寧三年了。

沈襄濃常去椒房殿，知道許之洐在燕國的一舉一。

聽說送去長安的五個家人子已經死了三個，另外兩個人，一個封為側妃有了長子，一個雖封為容華但始終不曾有孕。

若不是因為許鶴儀一稱帝便將封為了婕妤，真想棄了家族道義，就像建始十一年三軍前往甘州的前一夜一樣，只一人去尋許之洐。

也恨不得不做什麼婕妤，就做個無名無分的家人子，與那五人一同去燕國。

這幾年，許鶴儀召幸過多次，都婉拒了。

總覺得自己一定會與許之洐再產生一些什麼關聯。

什麼關聯都好，想他都想瘋了。

這三年過去，一點都不覺得與許之洐陌生，反倒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覺得悉莫名。因為幾乎每一個夢中都與許之洐纏綿，幾乎每一個不眠之夜都回憶記憶中的許之洐。

靠回憶與夢活著。

記憶中的許之洐霸道冷酷，總是調笑一番又瀟灑離去。可他的每一次調笑都刻進了的心里，極了他的霸道，也極了他的調笑。那樣的一個人，寧愿無名無分地跟在他邊。